《幸福之路》——英·罗素

目录

感想

摘抄

[上篇 不幸福的原因](#上篇 不幸福的原因)

一为什么使人不快乐

二罗曼蒂克的忧郁

三竞争

四烦闷与兴奋

五疲劳

六嫉妒

七犯罪意识

八被虐狂

九惧怕舆论

[下篇 幸福的原因](#下篇 幸福的原因)

十、快乐还可能么

十一、兴致

十二、情爱

十三、家庭

十四、工作

十五、闲情

十六、努力与舍弃

幸福的人

我为什么而活着


感想

读了卢梭和罗素的作品,让我真正思考人类这一物种。

最敬佩罗素,他是一个数学家和哲学家,他的思想是理性之光。很早也听闻罗素先生的格言,又见罗素给未来青年的意见,加之小波时不时地赞美与提起。

发现罗素所思考都和我之前思考的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从幸福的阻碍出发,清楚明白地划分出许多类,是系统性的思考,十分全面!

相似的思考有:

  • 七犯罪意识和九畏惧舆论与我的“世俗观念对行为的影响”

  • 四烦闷与兴奋和我的“回归自然,体悟生活”

对我启发很大的:

  • 四烦闷与兴奋对我感到生活枯燥的启发

  • 六嫉妒和八被虐狂对我自诩“谦卑、高尚”而“高人一等”的反思,是嫉妒后的恶语,过于看高自己但不受赏识的被虐心理

  • 七犯罪意识对理性与感性关系的解释


摘抄

但在人生舞台上,我们得扮演更多种的角色,追求更多方面的成功,遇到的局势也更光怪陆离,出人意外。即使在长途的跋涉奔波、忧患遍尝之后,也不一定能尝到甘美的果实——这果实我们称之为人生艺术的结晶品,称之为幸福。

现实的枷锁加在每个人身上,大家都沉在苦恼的深渊里无法自拔;我们既不能鼓励每个人都成为革命家,也不能压抑每个人求生和求幸福的本能,那么如何在现存的重负之下挣扎出一颗自由与健全的心灵,去一尝人生的果实,岂非当前最迫切的问题?

上篇 不幸福的原因

一为什么使人不快乐

倘使你是快乐的,那么试问你朋友中有几个跟你一样。当你把朋友们检讨一番之后,你可以学学观望气色的艺术;平常日子里你遇到的那些人的心境,你不妨去体味体味看。英国诗人勃莱克(Blake)说过:

在我遇到的每张脸上都有一个标记,

弱点和忧患的标记。

虽然不快乐的种类互异,但你总到处和它碰面。假定你在纽约,那是大都市中现代化到最标准的一个啰。假定你在办公时间站在一条热闹的街上,或在周末站在大路上,再不然在一个夜舞会中,试把你的“自我”从脑子里丢开,让周围的那些陌生人一个一个地来占据你的思想,你将发现每组不同的群众有着不同的烦恼。***在上工时间的群众身上,你可看到焦虑,过度地聚精会神,消化不良,除了斗争以外对什么都缺少兴趣,没有心思玩,全不觉得有他们的同胞存在。***在周末的大路上,你可看到男男女女,全都景况很好,有的还很有钱,一心一意地去追逐欢娱。大家追逐时都采用着同样的速度,即是坐着慢到无可再慢的车子鱼贯而行;***坐车的人要看见前面的路或风景是不可能的,因为略一旁视就会闯祸;所有车中的所有乘客,唯一的欲望是越过旁人的车辆,而这又为了拥挤而办不到;倘若那般有机会不自己驾驶的人,把心思移到别处去时,那么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抓住他们,脸上印着微微懊恼的表情。***一朝有一车黑人胆敢表露出真正的快乐时,他们荒唐的行为就要引起旁人的愤慨,最后还要因为车辆出了乱子而落到警察手里:假日的享乐是违法的。

再不然,你去端详一下快乐的夜会里的群众。大家来时都打定了主意要寻欢作乐,仿佛咬紧牙齿,决意不要在牙医生那里大惊小怪一般。饮料和狎戏,公认是欢乐的大门,所以人们赶快喝,并且竭力不去注意同伴们怎样的可厌。饮料喝到相当的时候,男人们哭起来了,怨叹说,他们在品格上怎样不配受母亲的疼爱。酒精对他们的作用,是替他们挑起了犯罪意识,那是在健全的时间被理性抑捺着的。

***这些种类不同的不快乐,一部分是由于社会制度,一部分是由于个人心理——当然,个人心理也大半是社会制度的产物。如何改变社会制度来增进幸福的问题,我从前已写有专书。关于消灭战争,消灭经济剥削,消灭残忍与恐怖的教育等,都不是我在本书里想谈的。***要发现一个能避免战争的制度,对我们的文化确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这种制度绝无成功之望,因为今日的人们那样的烦闷,甚至觉得互相毁灭还不及无穷尽地捱延日子来得可怕。要是机器生产的利益,能对那般需要最切的人多少有所裨益的话,那当然应该阻止贫穷的延续;但若富翁本身就在苦恼,那么教每个人做富翁又有何用?培养残忍与恐怖的教育是不好的,但那批本就做了残忍与恐怖奴隶的人,又能有什么旁的教育可以给?***以上种种考虑把我们引到个人问题上来:此时此地的男男女女,在我们这患着思乡病的社会里,能有什么作为,可替他们或她们本身去获取幸福?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将集中注意力在一般并不受着外界苦难的人身上。***我将假定他们有充分的收入,可以不愁吃不愁住,有充分的健康可以做普通的肉体活动。大的祸害,如儿女死尽、遭受公众耻辱等,我将不加考虑。关于这些题目,当然有许多话好说,而且是挺重要的,但和我在此所要讨论的属于两类。我的目的,是想提出一张治疗日常烦闷的方子,那烦闷是文明国家内大多数人感到痛苦的,而且因为并无显著的外因,所以更显得无可逃避,无可忍受。***我相信,这种不快乐大部分是由于错误的世界观、错误的伦理学、错误的生活习惯,终于毁掉了对一般可能“事物”的天然的兴致和胃口,殊不知一切的快乐,不问是人类的或野兽的,都得以这些事物为根基。***观念和习惯等,都是在个人权力范围以内的,所以我愿提出若干改革的方案,凭了它们,只要你有着中等的幸运,就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几句简单的自我介绍,或许对我所要辩护的哲学可以做一个最好的楔子。我不是生来快乐的。童时,我最爱的圣诗是“世界可厌,负载着我深重的罪孽”那一首。五岁时,我曾想如果我得活到七十岁,那么至此为止我不过捱了全生涯的十四分之一,于是我觉得长长地展开在我面前的烦闷,几乎不堪忍受。少年时,我憎恨人生,老是站在自杀的边缘上,然而想多学一些数学的念头阻止了我。如今,完全相反了,我感到人生的乐趣,竟可说我多活一年便多享受一些。这一部分是因为我发见了自己最迫切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并且慢慢地实现了不少。***一部分是因为我终于顺顺利利地驱除了某些欲望——比如想获得关于这个那个的确切的智识——当作根本不可求的。但最大部分,还须归功于一天天地少关心自己。像旁的受过清教徒教育的人一样,我惯对自己的罪过、愚妄和失败,做种种的冥想。我觉得自己是——当然是准确的——一个可怜的标本。慢慢地,我学会了对自己和自己的缺陷不再耿耿于怀;而对外界的事物,却一天天地集中我的注意:譬如世界现状,智识的各部门,以及我抱有好感的个人等。不错,对外界的关切也会有各别的烦恼带给你:世界可能陷入战争,某种知识可能难于普及,朋友可能死亡。但这一类的痛苦,不像因憎恶自己而发生的痛苦那样,会破坏人生的主要品质。***再则,每种对外的兴趣,都有多少活动分配给你;而兴趣活泼地存在到多久,这活动就能把苦闷阻遏到多久。相反地,对己的关切绝对不能领你去做任何进取的活动。它可以鼓励你记日记,对自己做心理分析,或者去做修士。但一个修士,必得在修院的功课使他忘掉自己灵魂的时光,才会幸福。他以为靠了宗教得来的幸福,其实靠着清道夫的行业一样可以得到,只要他真正做一个清道夫。有一些人是因为深陷在“自我沉溺”之中而无可救药的,对于他们,外界的纪律确是一条引向幸福的路。

“自我沉溺”种类繁多。我们可以挑出“畏罪狂”“自溺狂”“自大狂”三种最普通的典型。

“自溺狂”在某个意义上是普通的犯罪意识的反面;特征是惯于自赞自叹,并希望受人赞叹。在某程度内,这情操无疑是正常的,无所用其惋惜;它只在过度的时候才成为一桩严重的祸害。有许多女子,特别在富有社会里,爱的感觉力完全消失了,代之而兴的是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所有的男人都爱她们。当这种女子确知一个男人爱她时,她便用不着他了。同样的情形,在男子方面也有,不过较为少见罢了。虚荣心到了这个高度时,除了自己以外,对任何人都感不到兴趣,所以在爱情方面也没有真正的满足可以得到。可是旁的方面的趣味,失败得还要悲惨。譬如,一个自溺狂者,被大画家所受到的崇拜鼓动之下,会去做一个艺术学生;但既然绘画之于他不过是达到一个目标的手段,技巧也就从来引不起他的兴味,且除了和他自身有关的以外,别的题材都不会给他看到。结果是失败和失望,期待的是恭维,到手的是冷笑。还有那般老把自己渲染成书中的英雄的小说家,也是蹈了同样的覆辙。工作上一切真正的成功,全靠你对和工作有关的素材抱有真正的兴趣。成功的政治家,一个一个地倒台,这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他把自溺狂代替了他对社会的关切,代替了他素来拥护的方策。只关怀自己的人并不可赞可羡,人家也不觉得他可赞可羡。因此,一个人只想要社会钦仰他而对社会本身毫不感到旁的兴味时,未必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使能够,他也不能完全快乐,因为人类的本能是从不能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溺狂者勉强限制自己,恰如畏罪狂者强使自己给犯罪意识控制。原始人可能因自己是一个好猎手而感到骄傲,但同时也感到行猎之乐。虚荣心一过了头,把每种活动本身的乐趣毁掉了,尤是使你不可避免地无精打彩,百无聊赖。原因往往是缺少自信,对症的药是培养自尊心。但首先得凭着客观的兴趣去做进取性的活动,然后可以获得自尊心。

“自大狂”和自溺狂的不同之处,是他希望大权在握而非动人怜爱,他竭力要令人畏惧而非令人爱慕。很多疯子和历史上大多数的伟人,都属这一类。权力的爱好,正和虚荣一样,是正常的人性中一个强有力的分子,只要不出人性这范围,我们是应该加以容纳的;一朝变得过度,而且同不充分的现实意识连接一块时,那才可悲了。在这等情形下,一个人或是忧郁不快,或是发疯,或竟两样都是。一个自以为头戴王冠的疯子,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快乐的,但他的快乐绝非任何意识健全的人所艳羡的那一种。亚历山大大帝,心理上便和疯子同型,虽然他赋有雄才大略,能够完成疯子的梦。然而他还是不能完成他自己的梦,因为他愈成功,他的梦也愈扩大。当他眼见自己是最伟大的征略者时,他决意要说自己是上帝了。但他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呢?他的酗酒,他的暴怒,他的对女人的冷淡,和他想做神明的愿望,令人猜想他并不幸福。牺牲了人性中一切的分子来培植一个分子,或把整个世界看作建造一个人的自我的显赫素材,是绝无终极的快慰可言的。自大狂者,不问是病态的或名义上说来是健全的,通常是极度的屈辱产物。拿破仑在学校里,在一般富有的贵族同学面前感到自惭形秽的苦恼,因为他是一个粗鄙的苦读生。当他后来准许亡命者回国时,看着当年的同学向他鞠躬如也时,他满足了。多幸福!依旧是这种早年的屈辱,鼓动他在沙皇身上去寻求同样的满足,而这满足把他送到了圣·赫勒拿。既然没有一个人是全能的,一场完全被权力之爱所控制的人生,迟早要碰到无可克服的难关。要自己不发觉这一点,唯有假助于某种形式的疯狂才办得到,虽然一个人倘有充分的威权,可以把胆敢指出这种情形的人禁锢起来,或者处以极刑。政治上的与精神分析学上所谓的抑止,便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消有任何形式较显的“抑止”(心理分析上的抑止)出现,就没有真正的幸福。约束在适当范围内的权势,可大大地增加幸福,但把它看作人生唯一的目标时,它就闯祸了,不是闯在外表,就是闯在内心。

不快乐的心理原因,显然是很多的,而且种类不一。但全都有些共同点。典型的不快乐者,是少年时给剥夺了某些正常的满足的人,以致后来把这一种满足看得比一切其余的满足更重要,从而使他的人生往着单一的方向走去,并且过于重视这一种满足的实现,认为和一切与之有关的活动相反。然而这现象还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在今日极为常见。一个人所受的挫折可能严重到极点,以致他不再寻求满足,而只图排遣和遗忘。于是他变成了一个享乐狂。换言之,他设法减少自己的活力来使得生活容易挨受。例如,醉酒是暂时的自杀,它给你的快乐是消极的,是不快乐的短时间的休止。自溺狂者和自大狂者相信快乐是可能的,虽然他们所用的寻快乐的方法或许错误;但那寻找麻醉的人,不管是何种形式的麻醉,除掉希望遗忘之外,确已放弃了一切的希望。在这情形中,首先该说服他幸福是值得愿望的。忧郁的人像失眠的人一样,常常以此自豪。也许他们的骄傲好似失掉了尾巴的狐狸那种;若果如此,那么救治之道是让他们明白怎样可以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我相信,倘有一条幸福之路摆在眼前,很少人会胸有成竹地去选择不快乐。我承认,这等人也有,但他们的数目无足重轻。因此我将假定读者是宁取快乐而舍不快乐的。能否帮助他们实现这愿望,我不知道,但尝试一下总是无害的。

二罗曼蒂克的忧郁

***空虚之感是因为天然的需要太容易满足而产生的。人这个动物,正和别的动物一样,宜于作相当的生存斗争;万一人类凭了大宗的财富,毫不费力地满足了他所有的欲望时,幸福的要素会跟着努力一块儿向他告别的。一个人对于某些东西,欲望并不如何强烈,却很轻易地弄到了手:这种事实能使他觉得欲望之实现并不带来快乐。***如果这是一个赋有哲学气质的人,他就将断言人生在本质上是苦恼的,即一切欲望都能实现的人仍然是抑郁不欢的。他却忘记了缺少你一部分想忘的东西才是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毫未失去对爱情的信仰,但我所信仰的爱情绝非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赞美的那种;说明白些,是含有冒险意味而又带着明察的目光的爱情,它尽管使人认识爱,可不连带宽恕恶,它也不自命为神圣或纯洁。从前,受人赞叹的爱情所以被加上“神圣”“纯洁”等的德性,实在是性的禁忌的后果。

救治之道并不在于呻吟怨叹,思念以往,而是要勇敢地接受当前的局势,下决心把名义上已经丢弃了的迷信,从暖昧的隐处连根拔去。

爱情不但是欢乐之源,并且短少了它还是痛苦之根。另外,爱情之应受重视,因为它增进一切最美妙的享受,如音乐、山巅的日出、海上的月夜等。一个从未和他所爱的女子一同鉴赏美妙景物的男人,就从未充分领受到神奇的景物所能给予的神奇的力量。再则,爱情能戳破“自我”这个坚厚的甲壳,因为它是生物合作的一种。在这合作中间,双方都需要感情来完成对方本能的目标。世界上各个时代有各种提倡孤独的哲学,有的很高尚,有的稍逊。

三竞争

所以一般所谓的生活的斗争,实际是成功的斗争。他们从事战斗时所惧怕的,并非下一天没有早餐吃,而是不能耀武扬威盖过邻人。

**这样一个男子的工作生活,其心理状态恰和百码竞走的人的相同;但他的竞走终点是坟墓,所以为百码的途程刚刚适配的精力集中,对于他却迟早要显得过分了。关于儿女,他知道些什么?平日他在办公室里;星期日他在高尔夫球场上。关于妻子,他知道些什么?他早上离开她时,她还睡着。整个晚上,他和她忙着交际应酬,无法作亲密的谈话。大概他也没有心中契重的男友,虽然他对许多人装着非常亲热。他所知的春季和收获的秋季,不过是能够影响市场这一点;他也许见过外国,但是用着厌烦得要死的眼睛去看的。书本于他是废物,音乐使他皱眉。他一年年地变得孤独,注意日益集中,事业以外的生活日益枯索。**我在欧洲见过这一类的美国人在中年以后的境况。他带着妻子和女儿游历,显然是她们劝服这可怜的家伙的,教他相信已经到了休假的时候,同时也该使娘儿俩有一个观光旧大陆的机会。兴奋出神的母女环绕着他,要他注意吸引她们的特色。极度疲乏、极度烦闷的家长,却寻思着此时此刻公事房里或棒球场上所能发生的事情。女伴们终于对他绝望了,结论说男人是俗物。她们从未想到他是她们贪婪的牺牲者;实在这也并不如何准确,好似欧洲人对印度殉节妇女的看法并不如何准确一样。大概十分之九的寡妇是自愿殉夫的人,准备为了光荣,为了宗教的立法而自焚;美国事业家的宗教与光荣是多多地赚钱;所以他像印度寡妇一样,很乐意地忍受苦恼。

这种情形,结果使他不知如何应付他的闲暇。既然他越来越富,挣钱也越来越容易,最后,一天五分钟内所挣来的钱,他简直不知怎样消费。一个人成功的结果,便是这样的彷徨失措。“把成功作为人生的目标”这观念在你心中存在多久,悲惨的情形也存在多久。成功的实现势必令你挨受烦闷的煎熬,除非你先懂得怎样去处置成功。

现代生活所以如是偏重于竞争,实在和文化水准的普遍低落有关,就像罗马帝国时代奥古斯丁大帝以后的情形一般。男男女女似乎都不能领会比较属于灵智方面的乐趣。

***病根不单单伏在个人身上,所以个人也不能在他单独的情形内阻止这病象。病根是一般人所公认的人生哲学,以为人生是搏斗,是竞争,尊敬是属于胜利者的。这种观点使人牺牲了理性和思悟,去过度地培养意志。***或许我们这么说是倒果为因。清教徒派的道学家,在近代老是大声疾呼地提倡意志,虽然他们原本着重的是信仰。可能是,清教徒时代产生了一个种族,它的意志发展过度,而理性与思悟却被抛在一边,所以这种族采取了竞争的哲学,以为最适合它的天性。不问竞争的起源究竟如何,这些爱权势不爱聪明的现代恐龙,的确有了空前的成功,普遍地被人模仿:他们到处成为白种人的模型,这趋势在以后的百年中似乎还要加强。然而那般不迎合潮流的人大可安慰,只要想到史前的恐龙最后并未胜利;它们互相残杀,把它们的王国留给聪明的旁观者继承。我们现代的恐龙也在自杀。平均而论,他们之中每对夫妇所生的儿女不到两个;他们对于人生并没有相当的乐趣可使他们愿望生男育女。在这一点上,他们从清教徒派的祖宗那里承袭下来的过度狂热哲学,似乎并不适合这个世界。那批对人生的瞻望使他们如是不快,以致不愿生孩子的人,在生物学上看来是受了死刑的宣判。多少年后,他们一定要被更快乐、更欢畅的人替代。

竞争而当作人生的主体,确是太可怕,太执拗,使肌肉太紧张,意志太专注;倘用作人生的基础的话,绝不能持续到一二代。**之后,定会产生神经衰弱,各种遁世现象,和工作同样紧张、同样困难的寻欢作乐(既然宽弛已成为不可能),临了是因不育之故而归于灭亡。**竞争哲学所毒害的,不只工作而已,闲暇所受到的毒害也相等。凡能恢复神经的,恬静的闲暇,在从事竞争的人看来是厌烦的。继续不断的加速度变得不可避免了,结果势必是停滞与崩溃。救治之道是在“保持生活平衡”这个观念之下,接受健全而恬静的享受。

四烦闷与兴奋

烦闷,以人类行为的一个因子而论,我觉得太不受人重视了。我相信,它曾经是历史上各时代中重要动力之一,在今日尤其是如此。烦闷似乎是人类独有的情绪。野兽被拘囚时,固然是无精打彩,踱来踱去,呵欠连连;但在自然的情态中,我不信它们有类乎烦闷的境界。它们大半的时间用在搜索敌人或食物,或同时搜索两者;有时它们交配,有时设法取暖。但即使它们在不快乐的辰光,我也不以为它们会烦闷。也许类人猿在这一点上像在许多旁的事情上一样同我们相似,但我既从未和它们一起过活,也就无从实验了。烦闷的特色之一,是眼前摆着“现状”,想象里又盘旋着“另外一些更愉快的情状”,两者之间形成一个对照。烦闷的另一要素,是一个人的官能必不专注于一事一物。从要你性命的敌人那里逃跑,我想当然是不愉快的,但绝不令人烦闷。一个人逢到引颈待戮的时候不会觉得烦闷,除非他有超人的勇气。在类似的情形中,没有人在初进上院的处女演说中间打呵欠——除了已故的特洪夏公爵外,他是为了这件出人意料的举动而赢得上院同僚的敬重的。烦闷在本质上是渴望发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只要是一些事情,能使烦闷的人觉得这一天和别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烦闷的反面不是欢娱,而是兴奋。

兴奋的欲望在人类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男性。我猜想,这欲望在狩猎社会的阶段里要容易满足得多。行猎是兴奋的,战争是兴奋的,求偶是兴奋的。

青年男女的会面,远没从前困难了;琪恩·奥斯丁的女主角在整部小说里巴望着的刺激,现在连女仆都可以希望每周至少有一次。我们在社会阶梯上越往上爬,刺激的追逐便越来越剧烈。凡有能力追逐的人,永远席不暇暖地到处奔波着,随身带着欢悦、跳舞、吃喝,但为了某些缘故,他们老希望在一个新的地方享用得更痛快。

总之,越是隔夜过得好玩,越是明朝显得无聊。而且将来还有中年,可能还有老年。在二十岁上,人们以为到三十岁生活便完了。我现在已经五十八岁,却再不能抱这种观念。也许把一个人的生命资源当作经济资源般消费是不智的。

虽然如此,我们不该把烦闷当作完全是坏的。烦闷有两种:一种是生产的,另一种是令人愚蠢的。生产的那一种是由于不麻痹(不麻痹方有烦闷);令人愚蠢的一种是由于缺乏有生机的活动(缺乏有生机的活动亦是造成烦闷的原因)。我不说“麻痹”不能在生活中发生任何良好的作用。譬如,一个明哲的医生有时要在药方上开列麻醉剂,而这种时候,我想要远比倡禁用论者所想象的为多。但渴望麻痹决不是一件可以听任自然的冲动而不加阻遏的事情。一个惯于麻醉的人在缺乏麻醉时所感到的烦闷,只有时间可以消解。可以适用于麻痹的理论,同样可适用于各种刺激。兴奋过度的生活是使人筋疲力尽的生活,它需要不断加强刺激来使你震动,到后来这震动竟被认为是娱乐的主要部分。一个惯于过度兴奋的人,仿佛一个有胡椒瘾的人,谁都受不住的分量,在他简直连味道都不曾尝到。烦闷,有一部分是和逃避过度的兴奋有密切关连的,而过度的兴奋不但损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对一切的快感变得麻木,酥软代替了感官酣畅的满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参差不齐代替了美。我并不想把反对兴奋的议论推之极端。分量相当的兴奋是滋补的,但像几乎所有的东西一般,分量对于利弊有着极大的出入。刺激太少,产生病态的嗜欲;刺激太多,使人精力枯竭。所以忍受烦闷的能耐,对于幸福生活是必要的,是应该教给青年人的许多事情之一

一切伟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伟大的生活含有沉闷的努力。

从全体看来,安静地生活是大人物的特征,他们的喜乐也不是外人心目中认为兴奋的那一种。一切伟大的成就必须历久不懈地工作,其精神贯注与艰难的程度,使人再没余力去应付狂热的娱乐;在假日用来恢复体力的运动当然除外,攀登阿尔卑斯山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忍受单调生活的能力,应该自幼培养。在这一点上,现代父母大大该受责备,他们供给儿童的被动的娱乐实在太多,如电影与珍馐之类,他们不懂得平淡的日子对儿童是如何重要,过节一般的日子只好难得有的。儿童的娱乐,在原则上应当让他用一些努力和发明,从他的环境中自己去创造出来。凡是兴奋的,同时不包括体力运动的娱乐,如观剧等,决不可常有。刺激在本质上便是麻醉品,使人的瘾越来越深,而兴奋时间肉体的静止,又是违反本能的。倘使让一个孩子,像一株植物一般在本土上自生自发,其长成的结果一定极其圆满。太多的旅行,太多复杂的印象,不适宜于青年人,徒然使他们长大起来不耐寂寞,殊不知唯寂寞才能生产果实。我不说寂寞本身有何优点,我只说某些美妙的事物,没有相当的寂寞单调就不能享受

我不爱用神秘玄妙的辞藻,但我心中的意思,倘不用多诗意而少科学意味的句子,简直难于表白。不论我们如何想法,我们总是大地之子。我们的生活是大地生活之一部分,我们从大地上采取食粮,与动植物一般无二。自然生活的节奏是迟缓的,对于它,秋冬之重要一如春夏,休息之重要不下于动作。必须使人,尤其是儿童,和自然生活的涨落动定保持接触。人的肉体,经过了多少年代,已和这个节奏合拍,宗教在复活节的庆祝里就多少包含着这种意义。我小时候一向被养在伦敦,两岁时初次给带到绿野去散步,时节是冬天,一切潮湿而暗淡。在成人的目光中,这种景色毫无欢乐可言,但孩子的心却沉浸在奇妙的联想中了;我跪在潮润的地上,脸孔紧贴着草皮,发出不成音的快乐的呼声。那时我所感到的快乐是原始的、单纯的、浑然一片的。这种官能的需要是非常强烈的,凡是在这方面不获满足的人难得是一个完全健全的人。许多娱乐,本身没有这种与大地接触的成分,如赌博。这样的娱乐一朝停止时,一个人就感到污浊与不满,似乎缺少了什么,但缺少的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称作“欢悦”的成分,这种娱乐决不能给你。反之,凡使我们接触大地生活的游戏,本身就有令人深感快慰的成分;它们停止时,带来的快乐并不跟着消灭,虽然它们存在时,快乐之强烈不及更为兴奋的行乐。这种区别,从最单纯的到最文明的行为,都一样存在。

现代都市居民所感受的特殊的烦闷,即和脱离自然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脱离了自然,生活就变得炽热,污秽,枯燥,有如沙漠中的旅行。在那些富有到能够自择生活的人中间,不可忍受的烦闷,是从——不管这种论调显得如何奇特——惧怕烦闷来的。为了逃避那富有建设性的烦闷,他们反而堕入另一种更可怕的烦闷。幸福的生活,大半有赖于恬静,因为唯有在恬静的空气中,真正的欢乐才能常住

五疲劳

虽然如此,在现代世界上最进步的几个地方,由于工业状况之改进,肉体的疲劳已大为减轻。**今日,进步的社会里最严重的一种疲劳,乃是神经的疲劳。**奇怪的是,抱怨这种疲倦的呼声,最多来自小康阶级,事业家,和劳心者,在薪工阶级里倒反而少。

要在现代生活中逃避神经的疲惫,是一件极难的事。首先,在整个的工作时间,尤其在工作时间与在家时间的空隙内,一个都市工作者老是受着声音的烦扰,固然,大半的吵闹他已学会不去理会,但仍旧免不了受它折磨,特别因为他潜意识里努力想不去听它之故。

这一切的结果是,等到完满的成功来到时,一个人的神经早已支离破碎,长时间的惯于操心,使他在无须操心时仍旧摆脱不掉那习惯。富翁的儿子们,固然可以说是例外了,但他们往往自己制造出烦虑,和自己并未生而富有时所将感到的痛苦一样。由于赌博,他们招致父亲的憎厌;由于追逐欢娱而熬夜,他们糟蹋身体。等到一朝安定下来时,已经和从前父亲一样没有能力享受快乐了。有的甘心情愿,有的不由自主,有的咎由自取,有的迫不得已,总之,现代的人大半过着神经破裂的生活,永远疲劳过度,除了乞灵于酒精之外,不复能有所享受。

且把这批疯癫的富翁丢过一边,让我们来谈谈为了谋生而疲乏的比较普遍的情形吧。**在这等情形内,疲劳大部分是由烦恼而来,而烦恼是可用较为高明的人生哲学和较多的精神纪律来免除的。**多数男女极缺少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不能在对烦恼之事无法可施的时候停止思想。男人把事业上的烦恼带上床,夜里照理应该培养新鲜的力量去应付明日的难题,他们却把眼前无法可想的题目在脑筋里左思右想,盘算不休,而这思想的方式,又不是替明日的行为定下清楚的方针,而是失眠时所特有的病态的胡思乱想。半夜疯狂的残余,一直留到下一天早上,把他们的判断力弄迷糊了,把他们的心情弄坏了,一不如意就大发雷霆。一个明哲之士,只在有目的时才思索他的烦恼;在旁的时候,他想着旁的事情;倘使在夜里,他就什么都不想。我并不说,在大风潮中,当倾家荡产显得不可避免时,或一个丈夫明知妻子欺骗了他时,仍可能(除非少数特别有纪律的头脑)在无计可施时停止思想。但很可能把日常生活中的日常烦恼,在需要应付的时间以外,置之脑后。在适当的时间思索一件事情,而不在任何时间胡思乱想:培养这么一副有秩序的头脑,对于幸福与效率两者都能有惊人的作用。当你需要把一个困难的或令人愁虑的问题下一决断时,全部的材料一到手,就立刻运用你最好的思想去应付并且决定;决定之后,除非再有新事实发见,再勿重新考虑。迟疑不决最是折磨人,也最是无裨实际。

另一个方法可以消除多数的烦恼,就是明白那使你操心的事根本无关重要。我曾有一时作着无数的公共演讲,最初,每一场听众都令我害怕,慌张的心绪使我讲得很坏,对此窘境的惧怕,竟使我老是希望在演讲之前遇到什么意外,讲过以后我又因神经紧张而疲倦不堪。慢慢地,我教自己觉得我演讲的好坏根本无足重轻,宇宙绝不因我演说的优劣而有所改变。于是我发觉,越是不在乎讲得好或坏,我越是讲得不坏,神经紧张慢慢减退,几乎完全没有了。许多的神经疲惫,可以用这种方法对付。我们的行为并不像我们假想的那么重要;归根结底,我们的失败或成功并没什么了不得。甚至刻骨铭心的忧伤也打不倒我们,似乎要结束我们终生幸福的烦恼,会随着悠悠的岁月而黯淡,后来连烦恼的锋利也几乎淡忘了。但在这些自我中心的考虑以外,还有一项事实应得注意,即一个人的“自我”并非世界上一个重要的部分。一个人而能把希望与思念集中在超越自己的事情上,必能在日常生活的烦恼中获得安息,而这是纯粹的唯我主义者所办不到的。

可能称作神经卫生的问题,一向被研究得不够。工业心理学,的确在疲劳方面用过探讨工夫,并用详细的统计来证明,倘若一件事情做得相当长久,结果必令人疲乏——其实这结果是无须那么多的科学炫耀便可猜想而知的。心理学家的疲劳研究,主要只限于肌肉的疲劳,虽然他们也考虑若干学童的疲劳问题。然而这些研究中没有一种触及重要的题目。**在现代生活里成为重要的一种疲倦,总是属于情绪方面的;纯粹的智力疲惫,如纯粹的肌肉疲惫一样,可因睡眠而获救济。**无论哪一个劳心者,倘他的工作不涉感情(譬如计算工作),那么每夜的睡眠总可把每天的疲劳一扫而尽。归咎于过度劳作的弊害,实在并不应该由过度的劳作负责,**产生弊害的乃是某种烦恼与焦虑。情绪的疲惫所以困人,是因为它扰乱休息。一个人愈疲乏,就愈不能停止。**神经衰败的前兆之一,是相信自己的工作重要无比,一休息就要闯祸。假如我是一个医生,定将叫一切觉得自己的工作重要的病人去休假。在我个人知道的例子中,表面上似由工作促成的神经衰败,实在都是情绪困惫所致,神经衰败的人原是为了逃避这种困惫才去埋头工作的。他不愿放弃工作,因为放弃之后,再没东西可以使他忘记他的不幸了。当然,他的烦恼可能是惧怕破产,那么,他的工作是和烦恼直接有关的了,但在当时,他的忧虑诱使他长时期地劳作,以便蒙蔽他的判断力,仿佛他工作一减少,破产就会来得更早一般。总而言之,使人心力崩溃的是情绪的骚乱而非工作。

研究“烦虑”的心理学并不简单。我已提及精神纪律,即在适当的时间思索事情。这是自有它的重要性的,第一因为它可让人少费心思而做完日常工作;笫二因为它可以治疗失眠;第三因为它可以促进决断时的效率和智慧。

譬如,我曾发见,倘我要写一篇题目较难的文章,最好的方法,莫如聚精会神——竭尽所能聚精会神——地把题目思索几小时或几天,然后把工作丢到下意识里去进行。几个月后,我再用清楚的意识回到那个题目上去时,我发觉作品已经完成。

等你在若干时间内把可能的恶事坚毅地瞩视过了,抱着真切的信念自忖道:“也罢,毕竟也没有什么了不得。”那时你将发觉你的烦虑消失了一大部分。这种办法可能需要重复几遍,但若你考虑最恶劣的可能性时不曾有所规避,你定会发见你的烦虑全部消灭,代之而兴的是一种酣畅的喜悦。

这是解除“恐惧”的一种更广泛的技巧里的一部分。**烦虑是恐惧的一种,而一切的恐惧都产生疲劳。一个人能学会不觉恐惧,就发觉日常生活的疲劳大为减少。**恐惧之来,以为害最大的形式来说,是因为有些我们不愿正视的危险。在特殊的时间,一些可怕的思想闯入我们的头脑里;思想的内容因人而异,但几乎人人都有潜藏的恐惧。有的人怕癌症,有的人怕经济破产,有的怕不名誉的秘密泄露,有的被嫉妒的猜疑所苦,有的在夜里老想着童时听到的地狱之火或许真有。大概所有这批人都用了错误的方法对付他们的恐惧,恐惧一闯入他们的脑海,他们立即试着去想旁的事情,他们用娱乐,用工作,用一切去转移自己的念头。因为不敢正视,每种恐惧变得更严重。转移思想的努力,恰恰令你存心规避的幽灵加强了可怕性。对付无论何种的恐惧的正当办法,是集中精神,合理地、镇静地把恐惧想一个彻底,直到你和它完全熟悉为止。熟悉的结果是,可怕性给磨钝了,整个题目将显得无聊,于是我们的念头自会转向别处,但这一次的转移并不像从前那样出于意志与努力,而是对题目不复感到兴趣所致。当你发觉自己倾向于对某些事情作联想时,不管是什么事情,最好是把它仔细思索过,甚至比你本来愿意想的还要想得多,直到这件事情不健全的魔力终于消失为止。

现代伦理学最大的失败之一,便是恐惧问题。

各式各种的勇敢,不问在男人或女人身上,应该像军人的英勇一样受到赞美。青年男子肉体的勇敢是常见的,足证勇敢可以应舆论的要求而产生。只要增多勇气,就可减少烦虑,跟着也减少疲劳,因为现在男男女女所感受的神经疲惫,大部分是由于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恐惧。*

**神经疲惫的恶劣的现象之一,是它仿佛在一个人与外界之间挂了一重帘幕。他感受的印象是模糊的,声音是微弱的;他不复注意四周的人物,除非被人用小手段或怪习气激怒的时候;他对于饮食与阳光毫无乐趣,只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些问题,对其余的全不理会。这种情形使人无法休息,以致疲劳有增无减,终而至于非请教医生不可。**这种种,实在都是和大地失去接触的惩罚(在上一章内我已提到)。但在现代大都市的群众集团里,怎样去保持这种接触,却绝对难于看到。在此,我们又迫近了广大的社会问题的边缘,而这不是我在本书内所欲讨论的。

六嫉妒

普通的人性的一切特征中,最不幸的莫如嫉妒。嫉妒的人不但希望随时(只要自己能逃法网)给人祸害,抑且他自己也因嫉妒而忧郁不欢。照理他应该在自己的所有中寻快乐,他反而在别人的所有中找痛苦。如果能够,他将剥夺人家的利益,他认为这和他自己占有利益同样需要。倘听任这种情欲放肆,那么非但一切的优秀卓越之士要受其害,连特殊巧艺的最有益的运用也将蒙其祸。为何一个医生可以坐着车子去诊治病人,而劳工只能步行去上工?为何一个科学实验家能在一间温暖的室内消磨时间,而别人却要冒受风寒?为何一个赋有稀有才具的人可无须躬操井臼?对这些问题,嫉妒找不到答案。幸而人类天性中还有另一宗激情——钦佩——可以作为补偿。凡祝望加增人类幸福的人,就该祝望加增钦佩、减少嫉妒。

但嫉妒的人会说:“告诉我快乐可治嫉妒有什么用?在我继续嫉妒时,我便找不到快乐;而你却和我说我只能在找到快乐时方能停止嫉妒。”但实在的人生并不如是合于逻辑。单单发觉自己嫉妒的原因,在疗治嫉妒上讲是绕了远路。用“比较”的观念去思想,是一个致人死命的习惯。遇到什么愉快的事情,我们应当充分享受,切勿停下来去想:比起别人可能遇到的欢娱时我的一份就并不愉快了。嫉妒的人会说:“是的,这是阳光绚烂的日子,是春天,鸟在歌唱,花在开放,但我知道西西里岛上的春天要比眼前的美过一千倍,爱列康丛林中的鸟要唱得曼妙得多,沙伦的玫瑰比我园子里的更可爱。”当他转着这些念头时,阳光暗淡了,鸟语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啁啾,鲜花也似乎不值一盼。对旁的人生乐事,他都用同样的态度对付。他会自忖道:“是的,我心上的女子是可爱的,我爱她。她也爱我,但当年的示巴女王比她要艳丽多啊!哟!要是我能有所罗门的机缘的话!”所有这等比较是无意义的,痴愚的;不问使我艳羡的是示巴女王抑或邻居,总是一样的无聊。

一个智慧之士绝不因旁人有旁的东西而就对自己的所有不感兴趣。实在,嫉妒是一种恶习,一部分属于精神的,一部分属于智力的,它主要是从来不在事情本身上看事情,而在它们的关系上着眼。假定说,我赚着一笔可以满足我的需要的工资,我应该满意了,但我听见另一个我认为绝对不比我高明的人赚着两倍于我的薪金。倘我是一个有嫉妒气分的人,立刻,我本来的满足变得黯淡无光,不公平的感觉缠绕着我的心。救治这一切的病症,适当之法是培养精神纪律,即不作无益之想。归根结底,还有什么比幸福更可艳羡的呢?我若能医好嫉妒,我就获得幸福而被人艳羡。比我多挣一倍工资的人,无疑地也在为了有人比他多挣一倍薪金而苦恼,这样一直可以类推下去。你若渴望光荣,你可能嫉妒拿破仑。但拿破仑嫉妒着凯撒,凯撒嫉妒着亚历山大,而亚历山大,我敢说,嫉妒着那从未存在的赫叩利斯。因此你不能单靠成功来解决嫉妒,因为历史上神话中老是有些人物比你更成功。享受你手头的欢娱,做你应当做的工作,勿把你所幻想的——也许是完全错误的——比你更幸运的人来和自己比较:这样你才能摆脱嫉妒。

不必要的谦卑,对于嫉妒大有关系。谦卑被认为是美德,但我很怀疑极度的谦卑是否配称美德。谦卑的人非常缺少胆子,往往不敢尝试他们实在是胜任的事业。他们自认为被常在一处的人压倒了,所以特别倾向于嫉妒,由嫉妒而不快乐而怨恨。我却相信我们应该想尽方法,把一个男孩子教养得使他自认为是一个出色的家伙。我不以为任何孔雀会嫉妒别只孔雀的尾巴,因为每只孔雀都以为自己的尾巴是世界上最美的。因为这个缘故孔雀才是一种性情和平的鸟类。倘若孔雀也相信“自满”是不好的,试想它的生活将如何不快乐。它一看见旁的孔雀开屏时,将立刻自忖道:***“我切不可想象我的尾巴比它的美,那是骄傲的念头;可是我多希望能够如此啊!这头丑鸟居然那样的自信华美!我要不要把它的翎毛拉下几根来呢?也许这样以后,我无须怕相形见绌了。”***或者它会安排陷阱,证明那为它嫉妒的孔雀是一只坏的孔雀,行为不检,玷辱了孔雀的品格,到领袖前面去告发它。慢慢地它得到了一项原则,说凡是尾巴特别美丽的孔雀总是坏的;孔雀国内的明哲的统治者,应当去寻出翎毛丑恶的微贱的鸟来。万一这种原则被接受了,它将把一切最美的鸟置于死地,临了,一条真正华美的尾巴只将在模糊的记忆中存在。假借“道德”之名的“嫉妒”,其胜利的结果是如此。但每只孔雀自认为比别的更美时,就无须这些迫害了。它们都希望自己在竞争中获得头奖,而且相信真是获得了头奖,因为每只孔雀总重视它的配偶。

嫉妒,当然和竞争有密切的关连。凡是我们以为绝对无法到手的一宗幸运,我们决不嫉妒。在社会阶级固定的时代,在大家相信贫富的分野是上帝安排的时代,最低微的阶级绝不嫉妒上面的阶级。乞丐不嫉妒百万富翁,虽然他们一定嫉妒比自己收获更多的别的乞丐。近代社会情势的不稳定,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平等学说,大大地扩大了嫉妒的界限。这种结果,在眼前是一桩弊害,但是为达到一个更公平的社会制度不得不忍受。“不平等”被合理地思索过后,立刻被认为“不公平”,除非这不平等是建筑在什么卓越的功绩之上。而不平等被认为不公平后,自然而然会发生嫉妒,要救治这种嫉妒,必先消灭不公平。所以我们的时代,是嫉妒扮演着特别重要的角色的时代。穷人妒忌富人,比较贫穷的民族妒忌比较富有的民族,女人妒忌男人,贤淑的女子妒忌那些虽不贤淑但并不受罚的女子。的确,嫉妒是一股主要的原动力,引导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别,趋于公平。但同时,预期可以凭着嫉妒而获得的那种公平,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即是说那种“公平”,倾向于减少幸运者的欢悦,而并不倾向于增进不幸运者的欢悦。破坏私人生活的情欲,一样地破坏公共生活。我们不能设想,像嫉妒这么有害的情欲里面,可能产生什么善的结果。因此,谁要以观念论的立场来祝祷我们社会制度发生大变化,祝祷社会公道的增进,就该希望由嫉妒以外的别的力量来促成这些变化

一切恶事都是互相关连的,无论哪一桩都可成为另一桩的原因;特别是疲劳,常常成为嫉妒的因子。一个人觉得不胜任分内之事的时光,便一肚子的不如意,非常容易对工作较轻的人发生妒忌。因此减少疲劳也是减少妒忌之一法。但更重要的是保有本能满足的生活。似乎纯粹职业性的嫉妒,其实多数是由于性的不满足。一个在婚姻中、在孩子身上获得快慰的人,不致于怎样妒忌旁人有更大的财产或成功,只消他充分的财力能把孩子依照他认为正当的途径教养。人类的幸福,其原因是简单的,简单的程度竟使头脑错杂的人说不出他们缺少的究竟是什么。上文提及的女人,怀着妒意去注视一切衣服华丽的女人,一定在本能生活上是不快乐的。本能的快乐,在说英语的社会内是稀有之事,尤其在妇女界。在这一点上,文明似乎入了歧途。假如要减少嫉妒,就得设法补救这种情形;倘找不到补救之法,我们的文明就有在仇恨的怒潮中覆灭的危险。从前,人们不过妒忌邻居,因为对于旁的人们很少知道。现在,靠了教育和印刷品,他们抽象地知道很多广大阶级的人类之事,实际他们连其中的一个都不曾认识。靠了电影,他们以为知道了富翁的生活;靠了报纸,他们知道很多外国的坏事;靠了宣传,他们知道一切和他们皮色不同的人都有下流行为。黄种人恨白种人,白种人恨黑种人,以此类推。你可能说,所有这些仇恨是被宣传煽动起来的,但这多少是皮相之谈,为何煽动仇恨的宣传,比鼓励友善的宣传容易成功得多?这理由,显而易见是:近代文明所造成的人类的心,根本偏向于仇恨而不偏向友善。它的偏向仇恨,是因为它不满足,因为它深切地,或竟无意识地觉得它多少失去了人生的意义,觉得也许旁的人倒保有着“自然”给人享受的美妙事物,而我们却独抱向隅。在一个现代人的生活里,欢娱的总量无疑的要比那较原始的社会里为多,但对于可能有的欢娱的意识,增加得更多。无论何时你带孩子上动物园,你可以发现猿猴只要不在翻筋斗、练武艺或咬核桃时,它的眼睛里就有一副古怪的悲哀的表情。竟可说它们是觉得应该变为人的,但不知道怎样变人。它们在进化的路上迷了路;它们的堂兄弟往前去了,它们却留在后面。同样的悲哀与愤懑似乎进入了文明人的灵魂。他知道有些比他自己更优美的东西在他手旁,却不知究竟在哪里,怎样去寻找。绝望之下,他就恼怒和他一样迷失、一样不快乐的同胞。我们在进化史上到达的一个阶段,并非是最后的一个。我们必须快快走过,否则,我们之中一大半要中途灭亡,而另外一些则将在怀疑与恐惧的森林中迷失*。所以,嫉妒尽管害人,它的后果尽管可怕,并不完全属于魔道。它一部分是一种英雄式的痛苦的表现,人们在黑夜里盲目地摸索,也许走向一个更好的归宿,也许走向死亡与绝灭:所谓英雄式的痛苦即是指这种人的心境而言。要从这绝望中寻出康庄大道来,文明人必须扩张他的心,好似他曾经扩张他的头脑一般。他必须学会超越自我,由超越自我而自由自在,像宇宙一样的无挂无碍。

七犯罪意识

但是承认社会的道德而再做违背道德之事的人,一失掉自己的品级,就将大为苦闷了。并且对这种灾害的恐惧,或灾害临到时的苦难,很容易使他把他的

受母亲或保姆亲热的对待,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乐趣;而这乐趣唯有他不触犯道德律时方能获得。因此他慢慢地把母亲或保姆憎恨之事,同一些隐隐约约的可怕之事,连在一起。慢慢地,他一边长大,一边忘记了他道德律的来处,忘记了当初违反道德律时所受的惩罚究竟为何物,但他并不把道德律丢掉,且继续感到倘使触犯,便会发生一些可怕的祸事。

日常道德中的这个禁欲成分,差不多已变成了下意识,但它在各方面都发生作用,使我们的道德律变为不合理。在一种合理的伦理学中,给任何人(连自己在内)以快感,都该受到称赞,只要这快感没有附带的痛苦给自己或旁人。假如我们要排除禁欲主义,那么理想的有德之士,一定容许对一切美妙事物的享受,只要不产生比享受分量更重的恶果。

但早期道德教训的祸害,尤其是在性的范围内。倘若一个孩子受过严厉的父母或保姆的旧式管教,在六岁以前就构成了罪恶与性器官的联想,使他终生无法完全摆脱。加强这个感觉的,当然还有奥迪帕斯症结,因为在童时最爱的女人,是不可能与之有性的自由的女人。结果是许多成年的男子觉得女人都因了性而失掉身份,他们只尊敬憎厌性交的妻子。但有着冷淡的妻子的丈夫,势必被本能驱使到旁的地方去寻找本能的满足。然而即使他暂时满足了本能,他仍不免受犯罪意识的毒害,以致同任何女子(不问在婚姻以内或以外)都不觉快乐。在女人一方面,如果人家郑重其事地把“何为纯洁”教给了她,也有同样的情形发生。跟丈夫发生性关系时,她本能地退缩,唯恐在其中获得什么快感。虽然如此,女人方面的这种情形,今日比五十年前已大为减少。我敢说,目前有教育的人群中,男人的性生活,比女人的更受犯罪意识的歪曲与毒害。

这里的问题,和我在前几章内检讨过的正好相同,即是把控制我们意识界的合理信念,强迫下意识去留神。人们不可听任自己受心境的推移,一会儿相信这个,一会儿相信那个。当清明的意志被疲劳、疾病、饮料或任何旁的原因削弱时,犯罪意识特别占着优势。一个人在这些时间(除了喝酒的时间以外)所感到的,常常被认为是较高级的“自我”启示。“魔鬼病时,亦可成圣。”但荒唐的是:认为疲弱的时间会比健旺的时间使你更加明察。在疲弱的时间,一个人很难抗拒幼稚的提议,但毫无理由把这等提议看作胜于成人在官能健旺时的信念。相反,一个人元气充沛时用全部的理智深思熟虑出来的信念,对于他,应当成为任何时间所应相信的标准。运用适当的技巧,很可能制服下意识幼稚的暗示,甚至可能变换下意识的内容。无论何时,你对一桩你的理智认为并不恶的事情感到懊丧时,你就应该把懊丧的原因考察一下,使你在一切细枝末节上都确信这懊丧是荒谬的。使你意识界的信念保持活泼与力量,以便你的无意识界感受到强烈的印象,足以应付你的保姆或母亲给你的印象。切不可一会儿合理,一会儿不合理。密切注视无理之事,决意不尊重它,不让它控制你。当“无理”把愚妄的念头或感觉注入你的意识界时,你当立刻把它们连根拔出,审视一番,丢掉它们。勿让你做一个举棋不定的人,一半被理智控制,一半被幼稚的痴愚控制。勿害怕冒犯那些曾统治你童年的东西。那时,它们在你心目中是强有力的,智慧的,因为你幼稚而且痴愚;现在你既不幼稚也不痴愚了,应该去考察它们的力量与智慧。习惯使你一向尊敬着它们,如今你该考虑它们是否仍配受你尊敬。慎重地问问你自己,世界是否因了那给予青年的传统道德教训而变好了些。考虑一下,一个习俗所谓的有德之士,他的道德里有多少纯粹的迷信;再可想到,一切幻想的道德危险,固然有想入非非的愚妄的禁令为预防,但一个成人所冒的真正的道德危险,反而只字未提。普通人所情不自禁的实在有害的行为,究竟是什么?法律所不惩戒的商业上的狡黠行为,对雇员的刻薄,待妻儿的残酷,对敌手的恶毒,政治冲突上的狠心——这些都是真正有害的罪,在可尊敬而被尊敬的公民中间是屡见不鲜的。一个人以这些罪孽在四周散布灾祸,促成文明的毁灭。然而他并不因此在倒霉时自认为放逐者,并不觉得无权要求神的眷佑。他也不会因此在恶梦中看见母亲用责备的目光注视他。为何他潜意识的道德观,这样地和理性背离呢?因为他幼时的保护人所相信的伦理是愚妄的;因为那种伦理并不以个人对社会的责任做出发点;因为它是由于不合理的原始禁忌形成的;因为它内部包含着病态的元素,而这元素即是罗马帝国灭亡时为之骚乱不宁的精神病态演变出来的。我们名义上的道德,是由祭司和精神上已经奴化的女人们定下的。如今,凡要在正常生活中获取正常的一份的人,应该起来反抗这种病态的愚妄了。

以事实论,犯罪意识非但不能促成良好的生活,抑且获致相反的结果。它令人不快乐,令人自惭形秽。为了不快乐,他很可能向别人去要求过分的事情,以致他在人与人的交接之间得不到快感。为了自惭形秽,他对优越的人心怀怨恨。他将发觉嫉妒很容易,佩服很困难。他将变成一般不受欢迎的人,越来越孤独。对旁人取着豁达大度、胸襟宽广的态度,不但给人家快乐,抑且使自己快乐,因为他将受到一般的爱戴。但一个胸中盘旋着犯罪意识的人,就难能做到这个态度。***它是均衡与自信的产物,它需要精神的完整——就是说,人的天性各组成分子,意识,潜意识,无意识,一同和谐地工作而永远决不冲突。***这种和谐,在大多数的例子中可由明哲的教育造成,但遇到教育不智的时候就为难了。精神完整的形成,是心理分析家所尝试的事业,但我相信在大多数的例子中,病人可以自己做到,只在比较极端的情形中才需专家帮助。切勿说:“我没有闲暇做这些心理工作;我的生活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不让我的下意识自己去推移。”一个跟自己捣乱的、分裂的人格,最能减少幸福和效率。为了使人格各部分产生和谐而花费的光阴,是花费得有益的。我不劝一个人独坐一隅,每天作一小时反省工夫。我认为这绝不是好方法,它只能增加自我沉溺,而这又是应当治疗的病症,因为和谐的人格是应该向外发展的。我所提议的是:一个人对于他合理的信念,应立志坚决,永远不让那不合理的相反的信念侵入而不加扑灭,或让它控制自己,不管控制的时间如何短暂。这种功夫,在他情不自禁地要变成幼稚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思索的问题罢了,但这思索如果做得充分有力的话,也是很快的,所以为此而消费的时间也很少。

有许多人心里对理性抱着厌恶,遇着这等人,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势必显得离了本题而无关重要了。有一种观念,以为理性倘被放任,便将灭绝较为深刻的情绪。这个念头,我觉得是对理性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完全被误解所致。孵育感情原非理智的事情,虽然它一部分的作用,可能是设法阻止那些为害福祉的情绪。寻出减少仇恨与嫉妒的方法,无疑是理性心理学的一部分功能。但以为在减少这些情欲的时候,同时也减少了理性并不排斥的热情的力量,却是误解。在热烈的恋爱中,在父母的温情中,在友谊里,在仁慈里,在对科学或艺术的虔诚中,丝毫没有理智想要减少的成分。当合理的人感到这些情绪中的无论何种时,定将非常高兴而决不设法去减弱它们的力量,因为所有这些情绪都是美好的人生之一部分,而美好的人生便是对己对人都促进幸福的一种。在以上所述的那些情绪里,全无不合理的分子,只有不合理的人才感到最无聊的情欲。谁也无须害怕,说在使自己变得合理的时候,生活就会变得暗淡无聊。相反,唯其因为“合理”是存在于内心的和谐之上,所以到达这个境界的人,在对世界的观点上,在完成外界目标的精力运用上,比起永远被内心的争执困扰的人来,要自由得多。最无聊的莫过于幽囚在自身之内,最欢畅的莫过于对外的注意和努力。*

我们的传统道德,素来太过于以自己为中心,罪恶的观念,便是这不智的“自己中心”的一部分。为那些从未受伪道德的训练而养成主观心情的人,理性可以无须。但为那些得了病的人,在治疗上理性是必不可少的。而得病也许是精神发展上一个免不了的阶段。我想,凡是借理性之力而渡过了这一关的人,当比从未害病也从未受过治疗的人高出一级。我们这时代流行的对理性的憎恨,大半由于不曾把理性的作用从完全基本的方面去设想。**内心分裂的人,寻找着刺激与分心之事。他的爱剧烈的情欲,并不为了健全的理由,而是因为可以暂时置身于自己之外,避免思想的痛苦。在他心中,任何热情都是麻醉,而且因为他不能设想基本的幸福,他觉得唯有借麻醉之力才能解除苦恼。**然而这是一种痼疾的现象。只要没有这种病症,最大的幸福便可和最完满的官能运用同时出现。唯有头脑最活跃、无须忘记多少事情的时候,才有最强烈的欢乐可以享受。的确,这是幸福最好的试金石之一。需要靠无论何种的麻醉来获致的幸福是假的,不能令人满足的。我们的官能必须全部活跃,对世界必须有最完满的认识,方能有真正令人快慰的幸福。

八被虐狂

大家都知道有一等人,不分男女,照他们自己的陈述,老是受到忘恩负义、刻薄无情的迫害。这类人物善于花言巧语,很容易使相识不久的人对他们表示热烈的同情。在他们所叙述的每桩单独的故事中,通常并无什么难以置信的地方。他们抱怨的那种迫害,毫无疑问有时是确实遭遇的。到末了引起听的人疑惑的,是受难者竟遇到这样多的坏蛋这回事。依照“大概”的原则,生在一个社会里的各式人物,一生中遇到虐害的次数大约是相仿的。**假如一个人在一群人里面受到普遍的(照他自己所说)虐害,那么原因大概是在他自己身上:或者他幻想着种种实际上并未受到的侵害;或者他无意识中的所作所为,正好引起人家无可克制的恼怒。**所以,对于自称为永远受着社会虐待的人,有经验的人士是表示怀疑的;他们因为缺乏同情心的缘故,很易使不幸的家伙更加证实自己受着大众的厌恶。**事实上,这种烦恼是难以解决的,因为表示同情与不表示同情,都是足以引起烦恼的原因。一方面,倾向于被虐狂的人,一朝发觉一件厄运的故事被人相信时,会把这故事渲染得千真万确;而另一方面,倘他发觉人家不相信时,他只是多得了一个例子,来证明人家对他的狠心。**这种病只能靠理解来对付,而这理解,倘使我们要完成它的作用的话,必须教给病人。在本章内,我的目标是提议几种一般的思考,使每人可借以在自己身上寻出被虐狂(那是几乎每个人多少有着的)的元素,然后加以排斥。这是获致幸福的一部分重要工作,因为倘我们觉得受着大众虐待,那是决计没有幸福可言的。

“不合理性”的普遍的形式之一,是每个人对于恶意的饶舌所取的态度。很少人忍得住议论熟人的是非,有时连对朋友都难免;然而人们一听到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闲话时,立刻要骇愕而愤懑了。显而易见,他们从未想到,旁人议论自己,正如自己议论旁人。这骇愕愤懑的态度还是温和的,倘使夸张起来,就可引上被虐狂的路。***我们对自己总抱着温柔的敬爱和深切的敬意,我们期望人家对我们也是如此。我们从未想到,我们不能期待人家的看待我们,胜于我们的看待人家,而我们所以想不到此的缘故是,我们自身的价值是大而显明的,不像别人的价值,万一是有的话,只在极慈悲的眼光之下显现。***当你听到某人说你什么难堪的坏话时,你只记得你曾有九十九次没有说出关于他的最确当最应该的批评,却忘记了第一百次上,一不小心你说过你认为道破他的真相的话。所以你觉得:这么长久的忍耐倒受了这种回报!然而在这个观点上,他眼中的你的行为,恰和你眼中的他的行为一样:他全不知你没有开口的次数,只知你的确开口的第一百次。假令我们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彼此的思想,那么,我想第一个后果是:所有的友谊都将解体,可是第二个后果倒是妙不可言,因为独居无友的世界是受不了的,所以我们将学会彼此相悦,而无须造出幻象来蒙蔽自己,说我们并不以为彼此都有缺点。我们知道,我们的朋友是有缺点,但大体上仍不失为我们惬意的人。然而我们一发觉他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对付我们时,就认为不堪忍受了。我们期望他们以为我们不像旁人一样,确是毫无瑕疵的。当我们不得不承认有缺点时,我们把这明显的事实看得太严重了。谁也不该希望自己完满无缺,也不该因自己并不完满而过分烦恼。

他的观察一部分是真确的,所以他的信念特别顽固;他个人接触到的事情,自然要比他没有直接经验的大多数的事情给予他更深的印象。由是,他弄错了“比例”这个观念,把也许是例外而非典型的事实过于重视。

***另一种常见的被虐狂者,是某一种特殊的慈善家,永远违反着对方的意志而施惠于人,一旦发觉人家无情无义时,便骇愕而且悚然了。我们为善的动机实在难得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纯洁,爱权势的心理是诡诈非凡的,有着许多假面具,我们对人行善时所感到的乐趣,往往是从爱权势来的。***并且,行善中间还常有别的分子掺入。对人“为善”一般总要剥夺人家多少乐趣:或是饮酒,或是赌博,或是懒惰,不胜枚举。在这情形内,就有道德色彩特浓的成分,即我们为要保持朋友的尊敬而避免的罪过,他们倒痛痛快快地犯了,使我们不由不嫉妒。例如,那般投票赞成禁吸纸烟法律(这种法律在美国好几州内曾经或仍旧存在)的人,当然是不吸烟者,旁人在烟草上感到的乐趣于他们恰是因嫉妒而痛苦。假如他们希望已经戒除纸烟的以前的瘾君子们,到代表会来感谢他们超拔,那他们准会失望。然后他们将想到自己为了公众福利而奉献了生命,而那般最应当感激他们善举的人,竟最不知道感激。

真理被彻底明了的话,大可阻止被虐狂的出现。第一条是:记住你的动机并不常常像你意想中的那么舍己为人。第二条是:切勿把你自己的价值估得太高。第三条是:切勿期望人家对你的注意,像你注意自己一样关切。第四条是:勿以为多数的人在密切留神你,以致有何特殊的欲望要来迫害你。我将对这些格言逐条申说几句。

博爱主义者和实行家,特别需要对自己的动机采取怀疑态度。**这样的人常有一种幻象,以为世界或世界的一部分是应该如何如何的,而他们觉得(有时准确地有时不准确地)在实现他们的幻象时,他们将使人类或其中的一部分得到恩惠。然而他们不曾充分明白,受到他们行为影响的人,每个人都有同等的权利来幻想他所需要的社会。一个实际行动的人确信他的幻象是对的,任何相反的都是错的。但这种主观的真确性并不能提供证据,说他在客观上也是对的。何况他的信念往往不过是一种烟幕,隐藏在烟幕之下的,是他眼见自己力能左右大局而感到快慰。而在爱好权势之外,还加上另一项动机,就是虚荣心,那是在这等情形中大有作用的。**拥护议会的高尚的理想家——在此我是凭经验说话——听到玩世不恭的投票人,说他只是渴望在名字上面加上“国会议员”的头衔,定将大为诧怪。但当争辩过后,有余暇思索的时光,他会想到归根结底,也许那玩世派的说法是对的。理想主义使简单的动机穿上古怪的服装,因此,现实的玩世主义的多少警句,对我们的政治家来说不大会错。***习俗的道德所教人的一种利他主义,其程度是人类天性难于做到的,那般以德行自傲之辈,常常妄想他们达到了这个不可达到的理想。***甚至最高尚的人的行为,也有绝大多数含着关切自己的动机,**而这也无须惋惜,因为倘不如是,人类这个种族早已不能存在。一个眼看人家装饱肚子而忘了喂养自己的人,定会饿死。**当然,他可以单单为了使自己有充分的精力去和邪恶奋斗而饮食,但以这种动机吞下去的食物是否会消化,却是问题,因为在此情形之下所刺激起来的涎液是不够的。所以一个人为了口福而饮食,要比饮食时单想着公众福利好得多。

可以适用于饮食的道理,可以适用于一切旁的事情。**无论何事,若要做得妥善,必有赖于兴致,而兴致又必有赖于关切自己的动机。从这一观点上说,凡是在敌人面前保卫妻儿的冲动,也当列入关切自己的动机之内。这种程度的利他主义,是人类正常天性之一,但习俗道德所教训的那种程度却并不是,而且很少真正达到。**所以,凡是想以自己卓越的德行来自豪的人,不得不强使自己相信,说他们已达到实际并未达到的那种程度的不自私。由是,追求圣洁的努力终于一变而为自欺自骗,更由是而走上被虐狂的路。

四格言中的第二项,说高估你自己的价值是不智的这一点,在涉及道德一方面,可以包括在我们已经说过的话内。但道德以外的价值同样不可估高。剧本始终不受欢迎的剧作家,应镇静地考虑它们是否为坏剧本;他不该认定这个假定不能成立。如果他发觉这假定与事实相符,他就当像运用归纳法的哲学家一样,接受它。不错,历史上颇有怀才不遇的例子,但比起鱼目混珠的事实来不知要少几许。假若一个人是时代不予承认的一个天才,那么他不管人家漠视而固执他的路线是对的。**另外,假若他是没有才具而抱着虚荣心妄自尊大的人,那么他还是不坚持为妙。**一个人如果自以为创造着不获赏识的杰作而苦恼,那是没有方法可以知道他究竟属于两者之中的哪一种。属于前者的时候,你的固执是悲壮的;属于后者的时候,你的固执便是可笑的了。你死去一百年后,可能猜出你属于哪一类。目前,要是你疑心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你的朋友们认为并不的话,也有一个虽不永远可靠但极有价值的测验可以应用。***这测验是:你的产生作品,是因为你感到迫切需要表白某些观念或情绪呢,抑或你受着渴望赞美的欲念鼓动?在真正的艺术家心中,渴望赞美的欲念尽管很强烈,究竟处于第二位,这是说:艺术家愿意产生某一种作品,并希望这作品受到赞美,但即使没有将来的赞美,他也不愿改变他的风格。***另外,求名成为基本动机的人,自身之内毫无力量促使他觅得特殊的一种表现,所以他的做这一桩工作正如做另一桩全然不同的工作一样。像这类的人,倘若不能凭他的艺术来博得彩声的话,还是根本罢手为妙。再从广泛的方面讲,不问你在人生中占着何种等级,若果发觉旁人估量你的能力,不像你自己估量的那般高,切勿断定错误的是他们。你如这样想,便将信为社会上有一种共同的密谋要抑压你的价值,而这个信念准可成为不快乐的生活因子。承认你的功绩并不如你所曾希望的那般大,一时可能是很痛苦的,但这是有穷尽的痛苦,等它终了以后,快乐生活便可能了。

我们的第三条格言是切勿苛求于人。一般有病的妇女,惯于期望女儿中间至少有一个完全牺牲自己,甚至把婚姻都牺牲掉,来尽她的看护之责。这是期望人家具有违反天性的利他心了,既然利他者的损失,远较利己者的所得为大。**在你和旁人的一切交接中,特别是和最亲近的与最心爱的,极重要而不常容易办到的事,是要记住:他们看人生时所用的,是他们的角度和与他们有关的立场,而非你的角度和与你有关的立场。**你对谁都不能希望他为了别人之故而破坏他生活的主要动向。有时候,可能有一种强烈的温情,使最大的牺牲也出之于自然,但当牺牲非出之于自然的辰光,就不该作此牺牲,而且谁也不该因此而受责备。人家所抱怨的别人的行为,很多只是一个人天然的自私自利,对另一人超出了界限的贪得无厌,表示健全的反应罢了。

第四条格言是,要明白别人想到你的时间,没有你想到你的时间多。**被虐狂患者以为各式各种的人,日夜不息地想法来替一个可怜的狂人罗织灾难,其实他们自有他们的事情,他们的兴趣。**被虐狂症较浅的人,在类似的情形中看到人家的各种行为都与自己有关,而其实并不然。这个念头,当然使他的虚荣心感到满足。倘他是一个相当伟大的人物,这也许是真的。不列颠政府的行动,许多年中都为挫败拿破仑而发。但当一个并不特别重要的人妄想人家不断地想着他的时候,定是走上了疯狂的路。譬如,你在什么公共宴会上发表了一篇演说。别的演说家中,有几人的照片在画报上披露了,而你的并不在内。这将如何解释呢?显而易见不是因为旁的演说家被认为比你重要,一定是报纸编辑的吩咐,特意不让你露面的。可是他们为何要这样吩咐呢?显而易见因为他们为了你的重要而怕你。在这种思想方式之下,你的相片的未被刊布,从藐视一变而为微妙的恭维了。但这一类的自欺,不能使你走向稳固可靠的快乐。你心里明明知道事实完全相反,为要把这一点真理尽量瞒住你自己起计,你将不得不发明一串越来越荒唐的臆说。强使自己相信这些臆说,结果要费很大的气力。并且,因为上述的信念中间还含有另一信念,以为整个社会仇视你,所以你为保全自尊心计,不得不忍受另一种痛苦的感觉,认为你与社会不睦。建筑在自欺之上的满足,没有一种是可靠的;而真理,不管是如何的不愉快,最好还是一劳永逸地加以正视,使自己与之熟悉,然后依照真理把你的生活建造起来。

九惧怕舆论

**由于这些不同的看法,一个有某些嗜好与信念的人,处于一个集团中时可能觉得自己是一个放逐者,而在另一集团中被认为是极其普通的人。多数的不快乐,尤其在青年中间,都是这样发生的。**一个青年男子或女子,道听途说地摭拾了一些观念,但发觉这些观念在他或她所处的特殊环境中是被诅咒的。**青年人很容易把他们所熟识的唯一的环境认作全社会的代表。**他们难得相信,他们为了怕被认为邪恶而不敢承认的观点,在另一个集团或另一个地方竟是家常便饭。***许多不必要的苦难,就是这样由于对世界的孤陋寡闻而挨受的,这种受苦有时只限于青年时期,但终生忍受的也不在少。这种孤独,不但是痛苦之源,还要浪费许多精力去对敌意的环境维持精神上的独立,并且一百次有九十九次令人畏怯,不敢贯彻他们的思想以达到合理的结论。***勃朗特姊妹在印行作品之前从未遇到意气相投的人。这一点对于英雄式的、气魄雄厚的艾米莉·勃朗特固然不生影响,但对夏洛蒂·勃朗特当然颇有关系了,她虽有才气,大部分的观点仍不脱管家妇气派。同时代的诗人勃莱克,像艾米莉一样,也过着精神极度孤独的生活,但也像她一样,有充分的强力足以消除孤独的坏影响,因为他永远相信自己是对的,批评他的人是错的。他对公众舆论的态度,读下面几行就可知道。

假使要真正的幸福成为可能,那必须找到一些方法来减轻公众舆论的专横或逃避它,而且借助了这方法,使聪明的少数分子能彼此认识而享受到互相交往之乐。

**在好多情形中,不必要的胆怯使烦恼变得不必要的严重。公众舆论对那些显然惧怕它的人,总比对满不在乎的人更加暴横。**狗对怕它的人,总比对不理不睬的人叫得更响,更想去咬他;人群也有同样的特点。要是你表示害怕,保准你给他们穷追,要是你若无其事,他们便将怀疑他们的力量而不来和你纠缠了。当然,我并不鼓吹极端的挑衅。倘你在肯辛顿主张在俄罗斯流行的见解,或在俄罗斯揭橥在肯辛顿很平常的观点,你一定要受到后果。我所说的并非这样的极端,而是温和得多的背叛习俗的行为,如衣冠不整,或是不隶属于某些教堂,或是不肯读优秀的书等。这一类的背叛,要是出之于不拘小节与和悦的态度,出之于自然而非挑衅的气概,那么即使最拘泥的社会也会容忍。**久而久之你可取得大众承认的狂士地位,在别人身上不可原恕的事情,在你倒可毋容禁忌。**这大部分是性情温良与态度友好的问题。守旧的人所以要愤愤然地攻击背弃成法,大半因为他们认这种背弃无异是对他们的非议。假如一个人有充分的和悦与善意,令最愚蠢的人都明白他的行为全无指摘他们的意思,那么很多违反习俗之事可以得到原谅。

**所以凡是与环境不融洽的青年,在就业的时候,当尽量选取一桩能有气味相投的伴侣可以遇到的事业,即使要因之而减少收入也在所不惜。往往他们不知道这是可能的,因为他们对社会的认识有限,很容易把他们在家里看惯的偏见,误认为普天下皆是。**在这一点上,老一辈的人应该能予青年人很多助力,既然最重要的是对人类具有丰富的经验。

我们决不该祝望,社会意识发展的程度,能使这样的人物惧怕自己的见解所能引起的社会仇视。所当祝望的,是寻出方法来把这仇视的作用尽量减轻和消灭。

在现代社会里,这个问题极大部分发生于青年界。倘然一个人一朝选择了适当的事业,进入了适当的环境,他大概总能免受社会的迫害了;但当他还年轻而他的价值未经试炼时,很可能被无知的人摆布,他们自认为对于一无所知的事情有资格批判,若使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胆敢说比有着多少人情世故的他们更懂得一件事情的话,他们便觉得受了侮辱。

老年人用尊重的态度对付青年人的愿望,固然是可取的,**但青年人用尊重的态度对付老年人的愿望却并不可取。**理由很简单,就是在上述两种情形内,应该顾到的是青年人的生活,而非老年人的生活。但当青年人企图去安排老年人的生活时,如反对一个寡居的尊亲再度婚嫁等,那么其荒谬正和老年人的企图安排青年人的生活一样。***人不问老少,一到了自由行动的年纪,自有选择之权,必要时甚至有犯错误的权利。青年若是在任何重大的事情上屈服于老年人的压迫,便是冒失。***譬如你是一个青年人,意欲从事舞台生活,你的父母表示反对,或者说舞台生活不道德,或者说它的社会地位低微。他们可能给你各式各种的压力,可能说倘你不服从就要把你驱逐,可能说你几年之后定要后悔,也可能举出一连串可怕的例子,叙述一般青年莽莽撞撞地做了你现在想做的事,最后落得一个不堪的下场。他们的认为舞台生活与你不配,或许是对的;或者你没有演剧的才能,或者你的声音不美。然而倘是这种情形,你不久会在从事戏剧的人那边发现的,那时你还有充分的时间改行。父母的论据,不该成为使你放弃企图的充分的理由。倘你不顾他们的反对,竟自实现了你的愿望,那么他们不久也会转圜,而且转圜之快,远出于你的和他们的意料之外。但若在另一方面,有专家的意见劝阻你时,事情便不同了,因为初学的人永远应当尊重专家的意见。

**我认为,以一般而论,除了专家的意见之外,大家对别人的意见总是过于重视,大事如此,小事也如此。在原则上,一个人的尊重公共舆论,只应以避免饥饿与入狱为限,逾越了这个界限,便是自愿对不必要的专制屈服,同时可能在各方面扰乱你的幸福。**譬如,拿花钱的问题来说。很多人的花钱方式,和他们天生的趣味完全背驰,其原因是单单为了他们觉得邻居的敬意,完全靠着他们有一辆华丽的车子和他们的能够供张盛宴。事实是,凡是力能置备一辆车子,但为了趣味之故而宁愿旅行或藏书的人,结果一定比着附和旁人的行为更能受人尊敬。这里当然谈不到有意的轻视舆论,但仍旧是处于舆论的控制之下,虽然方式恰恰是颠倒。***但真正的漠视舆论是一种力量,同时又是幸福之源。并且一个社会充满着不向习俗低首的男女,定比大家行事千篇一律的社会有意思得多。在每个人的性格个别发展的地方,就有不同的典型保存着,和生人相遇也值得了,因为他们绝不是我们已经遇见的人的复制品。***这便是当年贵族阶级的优点之一,因为境遇随着出身而变易,所以行动也不致单调划一。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正在丧失这种社会自由的源泉,所以应当充分明白单纯划一的危险性。我不说人应当有意行动怪僻,那是和拘泥守旧同样无聊。我只说人应当自然,应当在不是根本反社会的范围之内,遵从天生的趣味。

***畏惧舆论,如一切的畏惧一样,是难堪的,阻碍发育的。只要这种畏惧相当强烈,就不能有何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所必需的精神自由,因为幸福的要素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必渊源于我们自己的深邃的冲动,而非渊源于做我们邻居或亲戚的偶然的嗜好与欲念。***对近邻的害怕,今日当然已比往昔为少,但又有了一种新的害怕,怕报纸说话。这正如中古时代的妖巫一样骇人。当报纸把一个也许完全无害的人选作一匹代罪的羔羊时,其结果将非常可怕。幸而迄今为止,对这种命运,多数的人还能因默默无闻之故而幸免,但报纸的方法日趋完备,这新式的社会虐害的危险,也有与日俱增之势。这是一件太严重的事情,受害的个人决不能以藐视了之,而且不问你对言论自由这大原则如何想法,我认为自由的界限,应当比现有的毁谤法律加以更明确的规定,凡使无辜的人难堪的行为,一律应予严禁,连人们实际上所作所为之事,也不许用恶意的口吻去发表而使当事人受到大众的轻视。然而,这个流弊的唯一最后的救济,还在于群众的多多宽容。增进宽容之法,莫如使真正幸福的人增多,因为唯有这等人才不会以苦难加诸同胞为乐。

下篇 幸福的原因

十、快乐还可能么

快乐虽有许多等级,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那可以说是自然的快乐和幻想的快乐,或者说是禽兽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又或者说是心的快乐和头脑的快乐。***在这些名称中拣哪一对,当然是看你所要证明的题目而定。目前我并不要证明什么题目,不过想加以描写罢了。要描写这两种快乐之间的不同点,最简单的方法大概是说:一种是人人都可达到的,另一种是只有能读能写的人方能达到。

但你将说,这些简单的乐趣,对于像我们这样高等的人是无缘的。向如兔子般微小的动物宣战,能有什么快乐可言?这个论据,在我看来是很可怜的。一只兔子比一颗黄热病的微菌大得多了,然而一个高等的人照样可在和微菌的战争里觅得快乐。**和我园丁的乐趣完全相同的乐趣,以情绪的内容来讲,连受最高等教育的人都能领受。教育所造成的差异,只在于获取乐趣时的活动差异。因完成一件事情而产生的乐趣,必须有种种的困难,在事前似乎绝无解决之望,而结果总是完成。也许就为这个缘故,不高估自己的力量是一种幸福之源。一个估低自己的人,永远因成功而出惊;至于一个估高自己的人,却老是因失败而出惊。***前一种的出惊是愉快的,后一种是不愉快的。所以过度自大是不智的,虽然也不可过度自卑以致减少进取心。

社会上教育最高的部分内,目前最快乐的是从事科学的人。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分子,多数是情绪简单的,他们在工作方面获得那么深邃的满足,以致能够在饮食与婚姻上寻出乐趣来。艺术家与文人认为他们在结婚生活中不幸福是当然的,但科学家常常能接受旧式的家庭之乐。***原因是,他们的智慧的较高部分,完全沉溺在工作里面,更无余暇去闯入他们无事可为的领域。***他们在工作内能够快乐,因为在近代社会里科学是日新月异的,有权力的,因为它的重要性无论内外行都是深信不疑的。因此他们无须错杂的情绪,既然较简单的情绪也不曾遇到障碍。情绪方面的症结好比河中的泡沫。必须有了阻碍,破坏了平滑的水流才会发生。但只消生命力不受阻滞,就不会在表面上起皱纹,而生命的强力在一般粗心大意的人看来也不觉明显。

幸福的一切条件,在科学家的生活中全都实现了。他的活动使他所有的能力充分应用出来,他成就的结果,不但于他自己显得重要,即是完全茫然的大众也觉得重要无比。在这一点上,他比艺术家幸运多了。群众不能了解一幅画或一首诗的时候,就会断定那是一幅坏画或一首坏诗。群众不能了解相对论的时候,却断定(很准确地)自己的教育不够。

在印度、中国、日本,外部的政治情势常常牵涉着年青的独立思想家的幸福,但是没有像西方那样的内部阻碍。只要在青年眼中显得重要的活动成功,青年就觉得快乐。他们觉得自己在民族生活里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得扮演,于是竭力追求着这个虽然艰难但仍可能实现的目标。在西方受有最高等教育的男女之间,玩世主义是极其流行的,而这玩世主义是“安乐”与“无能”混合起来的产物。

**机械生产的最终目的——那我们今日的确还差得远——原是要建立一种体制,使一切乏味之事都归机械担任,人只管那些需要变化和发动的工作。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工作的无聊与闷人,将要比人类从事农耕以来的任何时代都大为减少。**人类在采用农业的时候,就决意接受单调与烦闷的生活,以减少饥饿的危险。当人类以狩猎为生时,工作是一件乐事,现代富人们依旧干着祖先的这种营生以为娱乐,便是明证。但自从农耕生活开始之后,人类就进入长期的鄙陋、忧患、愚妄之境,直到机械兴起方始获得解救。提倡人和土地的接触,提倡哈代小说中明哲的农人们成熟的智慧,对一般感伤论者固然很合脾胃,但乡村里每个青年的欲望,总是在城里找一份工作,使他从风雪与严冬的孤寂之下逃出来,跑到工厂和电影院的抚慰心灵而富有人间气息的氛围中去。伙伴与合作,是平常人快乐的要素,而这两样,在工业社会里所能获得的要比农业社会里的完满得多。

**和尽瘁于某些暗晦的问题相差无几的,是沉溺在一件嗜好里面。**当代卓越的数学家之一,便是把他的时间平均分配在数学和集邮两件事情上面的。我猜想当他在数学方面没有进展的时候,集邮一定给他不少安慰。集邮所能治疗的悲哀,并不限于数学方面证题的困难;可以搜集的东西也不限于邮票。试想,中国古瓷,鼻烟壶,罗马古钱,箭镞,古石器等所展开的境界,何等地使你悠然神往。固然,我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太“高级”了,不能接受这些简单的乐趣;虽然我们幼年时都曾经历过,但为了某些理由,以为它们对成人是不值一文的了。***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凡是无害于他人的乐趣,一律都该加以重视。***以我个人来说,我是搜集河流的,我的乐趣是在于顺伏尔加而下,溯扬子江而上,深以未见南美的亚马孙和奥里诺科为憾。这种情绪虽如此单纯,我却并不引以为羞。再不然,你可考察一下棒球迷的那种兴奋的欢乐:他迫切地留心着报纸,从无线电中领受到最尖锐的刺激。我记得和美国文人领袖之一初次相遇的情形,从他的画里我猜想他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但恰巧当时收音机中传出棒球比赛的最关紧要的结果,于是他忘记了我,忘记了文学,忘记了此时的一切忧患,听到他心爱的一队获得胜利时不禁欢呼起来。从此以后,我读到他的著作时,不再因想到他个人的不幸而觉得沮丧了。

虽然如此,在多数,也许大多数的情形中,癖好不是基本幸福之源,只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把不堪正视的什么痛苦暂时忘记一下。基本的幸福,其最重要的立足点是对人对物的友善关切。

对人的友善关切,是爱的一种,但并非想紧抓、想占有、老是渴望对方回报的那一种。这一种常常是不快乐的因子。促进快乐的那种关切,是喜欢观察他人,在他人的个性中感到乐趣,愿意使与自己有接触的人有机会感到兴趣与愉快,而不想去支配他们或要求他们热烈崇拜自己。凡真用这等态度去对待旁人的人,定能产生快乐,领受到对方的友爱。他和旁人的交际,不问是泛泛的或严肃的,将使他的兴趣和感情同时满足。他不致尝到忘恩负义的辛酸味,因为一则他不大会遇到,二则遇到时他也不以为意。某些古怪的特性,使旁人烦躁不耐,但他处之泰然,只觉得好玩。在别人经过长期的奋斗而终于发觉不可达到的境界,他却毫不费力地达到了。因为本身快乐,他将成为一个愉快的伴侣,而这愈益加增了他的快乐。但这一切必须出之于自然,绝不可因责任的意识心中存在着自我牺牲的观念,再把这个观念作为关切旁人的出发点。责任意识在工作上是有益的,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是有害的。人愿意被爱,却不愿被人家用着隐忍和耐性勉强敷衍。个人的幸福之源固然不少,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恐怕就是:自动地而且毫不费力地爱许多人。

幸福的秘诀是:让你的兴趣尽量地扩大,让你对人对物的反应,尽量地倾向于友善。

这是对于幸福的可能性的初步考察,在以后各章中,我将把这考察加以扩充,同时提出一些方案,来避免忧患的心理方面的原因。

十一、兴致

一个人感有兴趣的事情越多,快乐的机会也越多,而受命运捉弄的可能性也越少,因若他失掉一样,还可亡羊补牢、转到另一样上去。固然,生命太短促,不能对事事都感兴趣,但感到兴趣的事情总是多多益善,以便填补我们的日子。我们全都有内省病的倾向,尽管世界上万千色相罗列眼底,总是掉头不顾而注视着内心的空虚。但切勿以为在内省病者的忧郁里面有何伟大之处。

倘事故不能引起我们趣味,就对我们毫无用处。所以一个注意力向内的人发觉没有一件事情值得一顾,而一个注意力向外的人,偶然反省自己的心灵时,会发觉种种繁复而有意思的分子都被剖解了,重新配成美妙的或有启迪性的花样。

兴致的形式,多至不可胜计。**我们记得,福尔摩斯在路上拾得一顶帽子。审视了一会之后,他推定这帽子的主人是因酗酒而堕落的,并且失掉了妻子的爱情。对偶然的事故感到如此强烈兴味的人,绝不会觉得人生烦闷。**试想在乡村道路上所能见到的各种景色吧。一个人能对禽鸟发生兴味,另一个可能对草木发生兴味,再有人关心地质,还有人注意农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东西里面随便哪样都是有兴味的,只要它使你感到兴味,而且因为其余的东西都显得不分轩轾了,所以一个对其中之一感到兴味的人要比不感到兴味的人更适应世界。

大家知道,古人把中庸之道看作是主要德行之一。在浪漫主义和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之下,许多人都放弃了这个观点而崇拜激昂的情绪,即使像拜仑的英雄们所有的那种含有破坏性和反社会性的激情,也一样受人赞美。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古人是对的。**在优美的生命中,各种不同的活动之间必须有一个均衡,决不可把其中之一推到极端,使其余的活动不可能。**饕餮者把一切旁的乐趣都为了口腹之欲而牺牲,由是减少了他的人生快乐的总量。除了口腹之欲以外,很多旁的情欲都可同样地犯过度之病。约瑟芬皇后在服饰方面是一个饕餮者。初时拿破仑照付她的成衣账,虽然附加着不断的警告。终于他告诉她实在应该学学节制,从此他只付数目合理的账了。当她拿到下一次的成衣账时,曾经窘了一下,但立即想出了一个计划。她去见陆军部长,要求他从军需款项下拨款支付。部长知道她是有把他革职之权的,便照她的吩咐办了,结果是法国丢掉了热那亚。这至少是在有些著作里说的,虽然我不敢担保这件故事完全真确。但不问它是真实的或夸张的,对于我们总是同样有用,因为由此可见一个女人为了服饰的欲望,在她能够放纵时可以放纵到怎样的田地。嗜酒狂和色情狂是同类的显著的例子。在这等事情上面的原则是非常明显的。我们一切独立的嗜好和欲望,都得和人生一般的组织配合。**假如要使那些嗜好和欲望成为幸福之源,就该使它们和健康,和我们所爱的人的感情,和我们社会的关系,并存不悖。**有些情欲可以推之任何极端,不致超越这些界限,有些情欲却不能。譬如说,假令爱好下棋的人是一个单身汉,有自立的能力,那么他丝毫不必限制他的棋兴,假令他有妻子儿女,并且要顾到生活,那他必得严格约束他的嗜好。嗜酒狂与饕餮者即使没有社会的束缚,在他们自身的利害上着想也是不智的,既然他们的纵欲要影响健康,须臾的快乐要换到长时期的苦难。有些事情组成一个基本的体系,任何独立的情欲都得生活在这个体系里面,倘使你不希望这情欲变成苦难的因子。**那些组成体系的事是:健康,各部官能的运用,最基本的社会责任,如对妻子和儿女的义务等。**为了下棋而牺牲这一切的人,其为害不下于酒徒。我们所能为他稍留余地的唯一的理由,是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平凡之士。唯有多少秉赋不寻常的人才会沉溺于如此抽象的游戏。希腊的节制教训,实际上对这些例子都可应用。相当的爱好下棋,以致在工作时间内想着夜晚可能享受的游戏,这样的人是幸运的,但荒废了工作去整天下棋的人就丧失了中庸之德。据说托尔斯泰在早年颓废的时代,为了战功而获得十字勋章,但当授奖的时候,他方专心致志于一局棋战,竟至决定不去领奖。我们很难在这一点上批评托尔斯泰不对,因为他得到军事奖章与否是一桩无足重轻的事,但在一个较为平凡的人身上,这种行为就将成为愚妄了。

我想在饕餮者和胃口正常的人中间,总有些深刻的心理上的不同。一个人听任一种欲望放肆无度,以致牺牲了一切别的欲望时,他心里往往有些根子很深的烦恼,竭力设法避免着幽灵。以酒徒来说,那是很明显的:他们为了求遗忘而喝酒。倘他们生活之中没有幽灵,便不致认为沉醉比节制更愉快。好似传说中的中国人所说的:“不为酒饮,乃为醉饮。”**这是一切过度和单方面的情欲的典型。所寻求的并非嗜好物本身的乐趣,而是遗忘。然而遗忘之道亦有大不相同的两种,一是用愚蠢的方法获致的,二是以健全的官能运用获致的。**鲍洛的那个朋友自修汉文以便忍受丧妻之痛,当然是在寻求遗忘,但他借以遗忘的是毫无坏处的活动,倒反能增进他的智力和智识。对于这一类方式的逃避,我们毫无反对的理由。但对于以醉酒、赌博,或任何无益的刺激来求遗忘的人,情形便不同了。固然,还有范围更广的情形。对一个因为觉得人生无聊而在飞机上或山巅上愚妄地冒险的人,我们又将怎么说?假如他的冒险是有裨于什么公众福利,我们能赞美他,否则我们只认为他比赌徒和酒鬼略胜一筹罢了。

真正的兴致(不是实际上寻求遗忘的那种),是人类天然的救济物的一部分,除非它被不幸的境遇摧毁。幼年的儿童对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感到兴趣。在他们看来,世界充满着惊奇的东西,他们永远抱着一腔热诚去追求知识,当然不是学校里的知识,而是可使他们和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厮熟的知识。动物,即使在成年之后,只消在健康状态中,依旧保持着它们的兴致。一只猫进入一间陌生的屋子,坐下之前必先在屋角四周嗅遍,看有什么耗子的气味闻到。***一个从未受到重大阻逆的人,能对外界保持兴致,而只要能保持兴致,便觉得人生愉快,除非他的自由受到什么过分的约束。文明社会里的丧失兴致,大部分是由于自由被限制,而这种限制对于我们的生活方式倒又是必要的。***野蛮人饥饿时去打猎,他这样做的时候是凭着直接的冲动。每天清早在一定的钟点上去上工的人,基本上也是由于同样的冲动,就是说他需要保障生活。但在他的情形内,冲动并不对他直接起作用,而且冲动发生的时间与他行动的时间并不一致:对他,冲动是间接地由于空想、信念和意志而起作用。在一个人出发工作时,他并不觉得饥饿,显然他才用过早餐。他只知道饥饿会重临,去上工是为疗治将来的饥饿。**冲动是不规则的,至于习惯,在文明社会里却是有规则的。**在野蛮人中,连集团的工作也是自发的,由冲动来的。一个部落出发作战时,大鼓激起战斗的热情,群众的兴奋使每个人感到眼前的活动是必需的。现代的工作可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安排。一列火车将要起程时,决不能用野蛮人的音乐来煽动脚夫、司机和扬旗手。他们的各司其职只是因为事情应得做,换言之,他们的动机是间接的:他们并无要做这些活动的冲动,只想去获得活动的最后酬报。社会生活中一大部分都有同样的缺陷。人们互相交接,并非因为有意于交接,而是因为希望能从合作上获得些最后的利便。因冲动的被限制,使文明人在生活中每一刹那都失去自由:假如他觉得高兴,他不可在街上唱歌或舞蹈;假如他悲哀,他不可坐在阶上哭泣,以免妨碍行人交通。少年时,他的自由在学校里受限制,成年时,在工作时间内受限制。这一切都使兴致难以保存,因为不断的束缚产生疲劳与厌倦。然而没有大量的束缚加于自发的冲动,就不能维持一个文明社会,因为自发的冲动只能产生最简单的社会合作,而非现代经济组织所需要的错综复杂的合作。

十二、情爱

缺少兴致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一个人觉得不获情爱;反之,被爱的感觉比任何旁的东西都更能促进兴致。一个人的觉得不被爱,可有许多不同的理由。他或者自认为那么可憎,以致没有人能爱他;他或者在幼年时受到的情爱较旁的儿童为少;或者他竟是无人爱好的家伙。**但在这后面的情形中,原因大概在于因早年的不幸而缺少自信。觉得自己不获情爱的人,结果可能采取各种不同的态度。他可能用拼死的努力去赢取情爱,或许用非常慈爱的举动作为手段。然而在这一点上他难免失败,因为他的慈爱动机很易被受惠的人觉察,而人类的天性是对最不要求情爱的人才最乐意给予情爱。所以,一个竭力用仁慈的行为去博取情爱的人,往往因人类的无情义而感到幻灭。他从未想到,他企图获得的温情比他当作代价一般支付出去的物质的恩惠,价值要贵重得多,然而他行为的出发点就是这以少博多的念头。**另外一种人觉得不被爱之后可能对社会报复,或是用煽动战争与革命的方法,或是用一支尖刻的笔,像斯威夫特那样。这是对于祸害的一种壮烈的反动,需要刚强的性格方能使一个人和社会处于敌对地位。很少人能达到这样的高峰,最大多数的男女感到不被爱时,都沉溺在胆怯的绝望之中,难得遇有嫉妒和捉弄的机会便算快慰了。普通这样的人的生活,总是极端以自己为中心,而不获情爱又使他们觉得不安全,为逃避这不安全感起计,他们本能地听任习惯来完全控制他们的生活。那般自愿做刻板生活奴隶的人,大抵是由于害怕冷酷的外界,以为永远走着老路便可不致堕入冷酷的外界中去。

凡是存着安全感对付人生的人,总比存着不安全感的人幸福得多,至少在安全感不曾使他遭遇大祸的限度之内。且在大多数的情形中,安全意识本身就能助人避免旁人必不可免的危险。倘你走在下临深渊的狭板之上,你害怕时比你不害怕时更容易失足。同样的道理可应用于人生。当然,心无畏惧的人可能遇着横祸,但他很可能渡过重重的难关而不受伤害,至于一个胆怯的人却早己满怀怆恫了。**这一种有益的自信,方式的确多至不可胜数。**有的人不畏登山,有的人不畏渡海,有的人不畏航空。**但对于人生一般的自信,比任何旁的东西都更有赖于获得一个人必不可少的那种适当的情爱。**我在本章内所欲讨论的,便是把这种心理习惯当作促成兴致的原动力看待。

产生安全感觉的,是“受到的”而非“给与的”情爱,虽在大多数的情形中是源于相互的情爱。严格说来,能有这作用的,情爱之外还有钦佩。凡在职业上需要公众钦佩的人,如演员、宣道师、演说家、政治家等,往往越来越依靠群众的彩声。当他们受到应得的群众拥护的酬报时,生活是充满着兴致的;否则他们便满肚皮的不如意而变得落落寡合。多数人的广大的善意之于他们,正如少数人的更集中的情爱之于另一般人。受父母疼爱的儿童,是把父母的情爱当作自然律一般接受的。他不大想到这情爱,虽然它于他的幸福是那么重要。他想着世界,想着所能遭逢的奇遇,想着成人之后所能遭逢的更美妙的奇遇。但在所有这些对外的关切后面,依旧存着一种感觉,觉得在祸害之前有父母的温情保护着他。为了什么理由而不得父母欢心的儿童,很易变成胆怯而缺乏冒险性,充满着畏惧和自怜的心理,再也不能用快乐的探险的心情去对付世界。这样的儿童可能在极低的年龄上便对着生、死和人类命运等的问题沉思遐想。他变成一个内省的人,先是不胜悲抑,终于在哲学或神学的什么学说里面去寻求非现实的安慰。世界是一个混乱无秩序的场合,愉快事和不愉快事颠颠倒倒地堆在一块。要想在这中间理出一个分明的系统或范型来,骨子里是由恐惧所致,事实上是由于害怕人稠广众的场合,或畏惧一无所有的空间。一个学生在书斋的四壁之间是觉得安全的。假如他能相信宇宙是同样的狭小,那么他偶然上街时也能感到几乎同样的安全。这样的人倘曾获得较多的情爱,对现实世界的畏惧就可减少,且也无须发明一个理想世界放在信念里了。

**虽然如此,绝非所有的情爱都能鼓励冒险心。你给予人的情爱,应当本身是强壮的而非畏怯的,希望对方卓越优异的心理,多于希望对方安全的心理,虽不是绝对不顾到安全问题。**倘若胆怯的母亲或保姆,老对儿童警告着他们所能遇到的危险,以为每条狗会咬,每头牛都是野牛,那么可能使孩子和她一般胆怯,使他觉得除了和她挨在一起之外便永远不安全。对于一个占有欲过分强烈的母亲,儿童的这种感觉也许使她快慰:她或者希望他依赖她,甚于他有应付世界的能力。在这情形中,孩子长大起来,或竟会比完全不获慈爱的结果更坏。幼年时所养成的思想习惯可能终身摆脱不掉。**许多人在恋爱时是在寻找一个逃避世界的托庇所,在那里他们确知即在不值得钦佩时也能受到钦佩,不当赞美时也能受到赞美。家庭为许多男人是一个逃避真理的地方,恐惧和胆怯使他们感到结伴之乐,因为在伴侣之间这些感觉可以抑压下去。**他们在妻子身上寻找着从前在不智的母亲身上可以得到的东西,可是一朝发觉妻子把他们当作大孩子看时,他们倒又惊愕起来了。

要把最妥善的一种情爱下一界说,绝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显而易见其中总有些保护的成分。我们对所爱的人受到的伤害不能漠不关心。然而我以为,对灾患的畏惧,不能和对实在灾患表示同情相比,它应该在情爱里面占着极小的部分。替旁人担心,仅仅比替自己担心略胜一筹。**而且这种种是遮饰占有欲的一种烟幕。我们希望引起他们的恐惧来使他们更受自己控制。当然这是男子欢喜胆怯的女人的理由之一,因为他们从保护她们进而占有她们。**要说多少分量的殷勤关切才不致使受惠者蒙害,是要看受惠者的性格而定的:一个坚强而富有冒险性的人,可以担受大量的温情而无害,至于一个胆怯之士却应该让他少受为妙。

受到的情爱具有双重的作用。至此为止我们把它与安全一块讨论着,但在成人生活中,它还有更主要的生物学上的目标,即是做父母的问题。**不能令人对自己感到性爱,对任何男女是一桩重大的不幸,因为这剥夺了他或她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大的欢乐。这种丧失几乎迟早会摧毁兴致而致人于孤寂自省之境。然而往往早年所受的灾祸造成了性格上的缺陷,成为日后不能获得爱情的原因。这一点或在男人方面比在女人方面更真切,因为大体上女人所爱于男人的是他们的性格,而男人所爱于女人的是她们的外表。**在这方面说,我们必得承认男人显得不及女人,因为男人在女人身上认为可喜的品质,远不如女人在男人身上认为可喜的品质来得有价值。可是我决不说好的性格比着好的外表更易获得;不过女人比较能懂得获致好的外表的必要步骤,而男人对获致好的品格的方法却不甚了解。

至此为止,我们所谈的情爱是以人为客体的,即是一个人受到的情爱。现在我愿一谈以人为主体的,即是一个人给予的情爱。**这也有两种,一种也许最能表现对人生的兴致,另一种却表现着恐惧。我觉得前者是完全值得赞美的,后者至多不过是一种安慰。**假如你在晴好的日子沿着秀丽的海岸泛舟游览,你会赏玩海岸之美,感到一种乐趣。这种乐趣是完全从外展望得来的,和你任何急迫的需要毫不相关。**反之,倘使你的船破了,你向着海岸泅去时,你对海岸又感到一种新的情爱:那是代表从波涛中逃生的安全感,此时海岸的美丑全不相干了。**最好的情爱,相当于一个人的船安全时的感觉;较次的情爱,相当于舟破以后逃生者的感觉。要有第一种情爱,必须一个人先获安全,或至少对遭遇的危险毫不介意;反之,第二种情爱是不安全感的产物。**从不安全感上得来的情爱,比前一种更主观,更偏于自我中心,因为你所爱的人是为了他的助力而非为了他原有的优点。**可是我并不说这一种的温情在人生中没有正当的作用。事实上,几乎所有真实的情爱都是由上述两种混合而成的,并且只要温情把不安全感真正治好的时候,一个人就能自由地对世界重新感到兴趣,而这兴趣在危险与恐怖的时间是完全隐蔽着的。但即使承认不安全感所产生的情爱在人生也有一部分作用,我们还得坚持它不及另一种有益,因为它有赖于恐惧,而恐惧是一种祸害,也因为它令人偏于自我集中。在最好的一种情爱里,一个人希望着一桩新的幸福,而非希望逃避一件旧的忧伤。

***最好的一种温情是双方互受其惠的,彼此很欢悦地接受,很自然地给予,因为有了互换的快乐,彼此都觉整个世界更有趣味。***然而,还有一种并不少见的情爱,一个人吸收着另一个的生命力,接受着另一个的给予,但他这方面几乎毫无回报。**有些生机旺盛的人便属于这吸血的一类。他们把一个一个的牺牲者的生命力吸吮净尽,但当他们发扬光大时,那些被榨取的人却变得苍白、阴沉而麻木了。这等人利用旁人,把他们当作工具来完成自己的目标,却从不承认他们也有他们的目标。他们一时以为爱着什么人,其实根本不曾对这个人发生兴趣;他们只关心鼓舞自己活动的刺激因素,而所谓他们的活动也许是完全无人格性的那种。这种情形显然是从他们性格的缺陷上来的,但这缺陷既不易诊断也不易治疗。它往往和极大的野心相连,且也由于他们把人类幸福之源从单方面去看的缘故。情爱,在两人真正相互的关切上说,不单是促成彼此福利的工具,且是促成共同福利的工具,是真正幸福的重要因素之一。凡是把“自我”拘囚在四壁之内不令扩大的人,必然错失了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不论他在事业上如何的成功。**一个人或是少年时有过优伤,或是中年时受过侵害,或是有任何足以引起被虐狂的原因,才使他对人类抱着愤懑与仇恨,以致养成了纯粹的野心而排斥情爱。太强的自我是一座牢狱,倘你想完满地享受人生,就得从这牢狱中逃出来。能有真正的情爱,便证明一个人已逃出了自己的樊笼。单单接受情爱是不够的,你受到的情爱,应当把你所要给予的情爱激发起来。唯有接受的和给予的两种温情平等存在时,温情才能完成最大的功能。

妨碍相互情爱生长的,不问是心理的或社会的阻碍,都是严重的祸害,人类一向为之而受苦,直到现在。***人们表示钦佩是很慢的,因为恐怕不得其当;他们表示情爱也是很慢的,因为恐怕或者他们向之表示情爱的人,或者取着监视态度的社会,可能使他们难堪。道德教人提防,世故也教人提防,结果是在涉及情爱的场合,慷慨与冒险性都气馁了。这一切都能产生对人类的畏怯和愤懑,因为许多人终身错失了真正基本的需要,而且十分之九丧失了幸福的必要条件,丧失了对世界的胸襟开阔的态度。***这并非说,所谓不道德的人在这一点上优于有道德的人。在性关系上,几乎全没可称为真正情爱的东西;甚至怀着根本敌意的也有。***各人设法不使自己倾心相与,各人保留着基本的孤独,各人保持着完整,所以毫无果实。***在这种经验内,全无重大的价值存在。我不说应该小心避免这等经历,因为在完成它们的过程中,可有机会产生一种更可贵而深刻的情爱。但我的确主张,凡有真价值的性关系必是毫无保留的,必是双方整个的人格混合在一个新的集体人格之内的。在一切的提防之中,爱情方面的提防,对于真正的幸福或许是最大的致命伤。

十三、家庭

当然,这是把题目限制得非常狭小了,因为今日的家庭苦恼,原因是极繁复的,有心理的,有经济的,有社会的,有教育的,也有政治的。以社会上的优裕阶级来说,有两个原因使女人觉得为人父母是一件比从前沉重得多的担负。这两个原因是:一方面单身女子能够自力谋生;另一方面仆役的服务远不如前。

假如受过好教育,她不难谋得优裕的生计,因此毋需顾虑父母的意见。自从父母对女儿丧失了经济威权以后,就不大敢表示他们道德上的反对;去埋怨一个不愿听受埋怨的人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目前职业界中的未婚女子,只消有着中人的姿色和中人的聪明,在她没有生儿育女的欲望的期间,尽可享受一种完全愉快的生活。但若儿女的欲望战胜了她时,她就不得不去结婚,同时丧失她的职业。她的生活水准也要比她一向习惯的降低,因为丈夫的收入可能并不比她此前所赚的为多,而他却需要维持一个家庭,不像她从前只消维持一个单身的女子。过惯独立生活之后,再要去问别人需索必不可少的零钱,在她是非常烦恼的。为了这许多理由,这一类的女人往往迟疑着,不敢贸然尝试为母的滋味。

倘若一个女子不顾一切而竟自下水的话,那么和前几代的女人比较之下,她将遇到一个新的恼人的问题,即是难以找到适当的仆役。**于是她不得不关在家里,亲自去做无数乏味的工作,和她的能力与所受的训练完全不相称的琐事,或若她不亲自动手的话,又将为了呵责不称职的仆役而弄坏心情。**至于对儿童的物质上的照顾,她若肯费心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又必觉得把孩子交给仆人或保姆是件危险的事,甚至最简单的清洁与卫生的照料也不能交给旁人,除非有力量雇一个受过学校训练的保姆。肩荷着一大堆琐事而不致很快地丧失她所有的爱娇和四分之三的聪明,那她真是大幸了。这样的女子往往单为亲操家政之故,在丈夫眼中变得可厌,在孩子眼中显得可憎。黄昏时,丈夫从公事房回来,唠叨着一天的烦恼的女人是一个厌物,不这样唠叨的女人是一个糊涂虫。至于对儿女的关系,她为了要有儿女而做的牺牲永远印在头脑里,以致她几乎一定会向孩子要求过分的酬报,同时关心琐事的习惯使她过事张皇,心地狭小。这是她不得不受的损害之中的最严重的:就是因为尽了家庭责任而丧失了一家之爱;要是她不管家事而保持着快乐与爱娇,家人们也许倒会爱她。>

然而这种范围广大的经济问题不是我所欲讨论的对象,我们的题目只是:此时此地个人能有什么作为去觅取幸福。当我们涉及今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的心理纠葛时,难题就近了。***而这类心理纠葛实是民主主义所引起的难题的一部分。***从前有主人和奴隶之分:主人决定应做之事,在大体上是喜欢他们的奴隶的,既然奴隶能够供给他们幸福。奴隶可能憎恨他们的主人,不过这种例子并不像民主理论所臆想的那么普遍。但即使他们恨主人,主人可并不觉察,无论如何主人是快乐的。**民主理论获得大众拥护的时候,所有这些情形就不同了:一向服从的奴隶不再服从了;一向对自己的权利深信不疑的主人,变得迟疑不决了。摩擦于以发生,双方都失去了幸福。**我并不以这些话来攻击民主主义,因为上述的纠纷在任何重要的过渡时代都免不了。但在过渡尚在进行的期间,对妨害社会幸福的事实掉头不顾,确是毫无用处的。

**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变更,是民主思想普遍蔓延的一个特殊的例子。父母不敢再相信自己真有权利反对儿女,儿女不再觉得应当尊敬父母。服从的德行从前是天经地义,现在变得陈腐了,而这是应当的。精神分析使有教育的父母惴惴不安,唯恐不由自主地伤害了孩子。**假如他们亲吻孩子,可能种下奥迪帕斯症结;假如不亲吻,可能引起孩子的妒火。假如他们命令孩子做什么事情,可能种下犯罪意识;不命令吧,孩子又要习染父母认为不良的习惯。当他们看见幼儿吮吸大拇指时,他们引伸出无数可怕的解释,但他们仿徨失措,不知怎样去阻止他。素来威势十足的父母身份,变得畏怯、不安,充满着良心上的疑惑。古老的、单纯的快乐丧失了,同时,由于单身女子的获得自由,女子在决意做母亲的时光,得准备比从前做更多的牺牲。在这等情形之下,审慎周详的母亲对子女要求太少,任意使性的母亲对子女要求太多。前者抑压着情爱而变得羞怯;后者想为那不得不割弃的欢乐在儿女身上找补偿。在前一种情形内,儿女闹着情爱的饥荒;在后一种情形内,儿女的情爱受着过度的刺激。总而言之,在无论何种情势之下,总没有家庭在最完满的情状中所能提供的、单纯而自然的幸福。

**在西方每个国家内,世俗的道学家们竭力用着激励和感伤性来对付这个问题。**一方面,他们说儿女的数量是上帝的意志,所以每对夫妇的责任是尽量生育,不问生下来的子女将来能否享有健康与幸福。**另一方面,教士们唱着高调,颂扬母性的圣洁的欢乐,以为一个患病与穷苦的大家庭是幸福之源。政府再来谆谆劝告,说相当数量的炮灰是必要的,因为倘没有充分的人口留下来给毁灭,所有这些精巧奇妙的毁灭机器又如何能有适当的运用?**奇怪的是,当父母的即使承认这些论据可应用于旁人,但一朝应用到自己身上时就装聋了。教士和爱国主义者的心理学完全走错了路。教士只有用地狱之火来威吓人的时候才会成功,但现在只剩少数人把这威吓当真了。一切不到这个程度的威吓,决计不能在一件如是属于私人性质的事情上控制人的行为。至于政府,它的论据实在太残酷了。人们会同意由别人去供给炮灰,但绝不高兴想到自己的儿子将来派此用场。**因此,政府所能采取的唯一的办法,是保留穷人的愚昧,但这种努力,据统计所示,除了西方各国最落后的地方以外,遭受完全的失败。**很少男人或女人会抱着公共责任的念头而生育子女,即使真有什么公共责任存在。当男女生育时,或是因为相信子女能增加他们的幸福,或是因为不知道怎样避免生育。这后面的理由至今还有很大的作用,但它的力量已经在很快减退下去。教会也好,政府也好,不论它们如何措置,总不能阻止这减退的继续。所以倘白种人要存活下去,就得使做父母这件事重新能予父母以幸福。

当一个人丢开了现下的环境,来单独观察人类天性时,我想一定能发见做父母这件事,在心理上是能够使人获得最大而最持久的幸福的。当然,这在女人方面比在男人方面更加真切,但对男人的真切,也远过于现代多数人士所想象的程度。天伦之乐是现代以前的全部文学所公认的。希古巴对于儿女要比对丈夫关切得多;玛克特夫对儿女也比对妻子更重视。在《旧约》里,男女双方都极热心地要传留后裔,在中国和日本,这种精神一直保持到今日。大家说这种欲望是由祖先崇拜来的。**但我认为事实正相反,就是祖先崇拜是人类重视血统延续的反映。和我们此前所述的职业妇女相反,生男育女的冲动一定非常强烈,否则决没有人肯做必要的牺牲去满足生育冲动。**以我个人来说,我觉得做父母的快乐大于我所曾经历的任何快乐。***我相信,当环境诱使男人或女人割弃这种快乐时,必然留下一种非常深刻的需要不曾满足,而这又产生一种愤懑与骚乱,其原因往往无法知道。要在此世幸福,尤其在青春消逝之后,一个人必须觉得自己不单单是一个岁月无多的孤立的人,而是生命之流的一部分——它是从最初的细胞出发,一直奔向不可知的窎远的前程的。这若当作一种用固定的字句来申说的有意识的情操,那么它当然是极端文明而智慧的世界观,但若当作一种渺茫的本能的情绪,那么它是原始的,自然的,正和极端文明相反。一个人而能有什么伟大卓越的成就,使他留名于千秋万世之后的,自然能靠着他的工作来满足生命持续的感觉。但那般并无奇才异能的男女,唯一的安慰就只有凭借儿女一法。凡是让生育冲动萎缩的人,已把自己和生命的长流分离,而且冒着生命枯涸之险。对他们,除非特别超脱之辈,死亡就是结束一切。在他们以后的世界与他们不复关涉,因此他们觉得所作所为都是一片空虚而无足重轻。**对于有着儿孙,并且用自然的情爱爱着他们的男女,将来是重要的,不但在伦理上或幻想上觉得重要,抑且自然地本能地觉得重要。**且若一个人能把兴趣扩张到自身之外,定还能把他的兴致扩张到更远。**比如亚伯拉罕那样,他将快慰地想到他的种子将来是去承受福地的,即使要等多少代以后才能实现,他将因这种念头而感到满足。而且由于这等感觉,他才不致再有空虚之感把他所有的情绪变得迟钝。

家庭的基础当然是靠父母对亲生子女的特殊感觉,异于父母之间相互的感觉,也异于对别的儿童的感觉。固然有些父母很少或竟毫无慈爱之情,也有些女子能对旁人的儿女感到如对自己的一般强烈的情爱。**虽然如此,大部分总是父母的情爱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为一个正常的人对自己的孩子感有的,而对一切旁人都没有的。**这宗情绪是我们从动物的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在这一点上,弗洛伊德的观点似乎不曾充分顾到生物学上的现象,因为你只要观察一头为母的动物怎样对待它的幼儿,就可发现它对它们的态度,和它对着有性关系的雄性动物,是完全属于两种的。而这种差别,一样见之于人类,虽形式上略有变更,程度也不像动物那么显著。假如不是为了这特种的情绪,那么把家庭当作制度看时,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因为孩子大可以付托给专家照顾。***然而以事实论,父母对子女的特殊情爱(只要父母的本能发展健全),确于父母与子女双方都有重大的价值。在子女方面说,父母的情爱比任何旁的情爱都更可恃。你的朋友为了你的优点而爱你;你的爱人为了你的魅力而爱你。假如优点或魅力消失了,朋友和爱人便可跟着不见。但在患难的时候,父母却是最可信赖的人,在病中,甚至在遭受社会唾弃的时光,假如父母真有至性的话。***当我们为了自己的长处而受人钦佩时,我们都是觉得快乐的,但我们之中多数心里很谦虚,会觉得这样的钦佩是不可靠的。父母爱我们,是为了我们是他们的子女,而这是一个无可变更的事实,所以我们觉得他们比谁都可靠。在万事顺利时,这可能显得无足重轻,但在潦倒失意时,那就给你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一种安慰和庇护。

**在一切人与人的关系上,要单方面快乐是容易的,要双方都幸福就难了。**狱卒可能以监守囚犯为乐;雇主可能以殴击雇员为乐;统治者可能以铁腕统治臣民为乐;**老式的父亲一定以夏楚交加的灌输儿子道德为乐。**然而这些都是单方面的乐趣,在另一方面看,情形就不愉快了。我们已感到这些片面的乐趣不能令人满足;我们相信人与人间良好的关系应当使双方满足。这特别适用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结果是,父母从子女身上得到的乐趣远比从前为少,子女从父母身上感到的苦恼也远比从前为少。我不以为父母在子女身上得到的乐趣比从前少真是有何理由,虽然目前事实如此。我也不以为有何理由使父母不能加增子女的幸福。***但像现代社会所追求的一切均等关系一般,这需要一种相当的敏感与温柔,相当的尊敬别人的个性,那是普通生活中的好斗性所决不鼓励的。***我们可用两个观点来考虑这父母之乐,第一从它生物的要素上讲;第二从父母以平等态度对付儿女以后所能产生的快乐来讲。

父母之乐最初的根源是双重的。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能够永久,使它的生命在肉体的其余部分死灭之后延长下去,而这一部分将来可能以同样方式再延长一部分的生命,由是使细胞永生。**另一方面有一种权力与温情的混合感。新的生物是无助的,做父母的自有一种冲动要去帮助他,这冲动不但满足了父母对儿童之爱,抑且满足了父母对权力之爱。**只要婴儿尚在无助的状态,你对他表示的情爱就不能免除自私的成分,因为你的天性是要保护你自己容易受伤的部分的。**但在儿童年纪很小的时候,父母的权力之爱,和希望儿女得益的欲念就发生了冲突,因为控制儿童的权力,在某限度内是自然之理,而儿童在各方面学会独立也是愈早愈妙的事,可是这对于父母爱权力的冲动就不愉快了。有些父母从来不觉察这种冲突,永远专制下去,直到儿童反叛为止。然而有些父母明明觉察,以致永远受着冲突的情绪折磨。他们做父母的快乐就在这冲突里断送了。**当你对儿童百般爱护以后,竟发觉他们长大起来完全不是父母所希望的样子,那时你势必有屈辱之感。你要他成为军人,他偏成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或像托尔斯泰一般,人家要他成为和平主义者,他偏投入了百人团。但难题并不限于这些较晚的发展。**你去喂一个已能自己饮食的孩子,那么你是把权力之爱放在孩子的幸福之上了,虽你本意不过想减少他麻烦。假如你使他太警觉地注意危险,那你可能暗中希望他依赖你。假如你给予他露骨的情爱而期待着回报,那你大概想用感情来抓住他。在大大小小无数的方式之下,父母的占有冲动常使他们入于歧途,除非他们非常谨慎或心地非常纯洁。现代的父母,知道了这些危险,有时在管理儿童上失去了自信,以致对儿童的效果反不如他们犯着自然的错误时来得好,因为最能引起儿童心理烦虑的,莫如大人的缺乏把握和自信。所以与其小心谨慎,毋宁心地纯洁。父母若是真正顾到儿女的幸福甚于自己对儿女的威权的话,就用不到任何精神分析的教科书才能知道何者当做,何者不当做,单是冲动便能把他们导入正路。***而在这个情形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从头至尾都和谐的,既不会使孩子反抗,也不致使父母失望。***但要达到这一步,父母方面必须一开始便尊重儿女的个性——且这尊重不当单单是一种伦理的或智识的原则,并当加以深刻的体验,使它几乎成为一种神秘的信念,方能完全排除占有和压迫的欲望。***当然这样的一种态度不独宜于对待子女,即在婚姻中、友谊中,也一样的重要,虽然在友谊中比较容易办到。在一个良好的社会里,人群之间应当普遍地建立一种政治关系,不过这是一种极其遥远的希望,决不能引颈以待。但这一类的慈爱,需要是如此普遍,至少在涉及儿童的场合应该促其实现,因为儿童是无助的,因为他们以幼小和娇弱之故受到俗人轻视。

回到本章的主题上来,在现代社会里要获得做父母的完满的乐趣,必须深切地感到前此所讲的对儿童的敬意。这样的人才无须把权力之爱苦恼地抑压下去,也毋需害怕像专制的父母一般,当儿女自由独立之日感到悲苦的失望。他所能感到的欢乐,必远过于专制的父母在对儿女的威权上所能感到的。因为情爱经温柔把一切趋于专制的倾向洗刷干净之后,能给人一种更美妙更甜蜜的欢悦,更能把粗糙的日常生活点铁成金般炼作神秘的欢乐,那种情绪,在一个奋斗着、挣扎着、想在此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维持他的优势的人,是万万梦想不到的。*

**一个有专门技能的女子,最好即在做了母亲以后仍能自由运用她的专门技能,这样她和社会才两受其益。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和哺乳期间,她或者不能如此做,但一个九个月以上的婴儿,不当再成为他母亲职业活动的障碍。但逢社会要求一个母亲为儿子做无理的牺牲时,这为母的倘不是一个非常的人,就将希望从孩子身上获得分外的补偿。凡习俗称为自我牺牲的母亲,在大多数的情形中,对她的孩子总是异乎寻常的自私。因为做父母这件事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它是人生的一个要素,若把它当作整个人生看时,就不能令人满足了,而不满足的父母很可能是感情上贪得无厌的父母。所以为子女和母亲双方的利益计,母性不当使她和一切旁的兴趣与事业绝缘。***如果她对于抚育儿童真有什么宏愿,并具有充分的智识能把自己的孩子管理很适当,那么,她的技能应该有更广大的运用,她应该专门去抚育一组可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的儿童。当然,一般的父母,只要履行了国家最低的要求,都可自由发表他们的意见,说他们的儿童应如何教养,由何人教养,只消指定的人有资格负此责任。但决不可有一种成见,要求每个母亲都得亲自去做别个女子能做得更好的事情。对着孩子手足无措的母亲(而这是很多的),当毫不迟疑地把孩子交给一股宜于做这种事情而受过必要训练的女子。**没有一种天赐的本能把如何抚养儿童的事情教给女人,而超过了某种限度的殷勤又是占有欲的烟幕,许多儿童,在心理上都是被为母的无知与感伤的管教弄坏的。**父亲素来被认为不必对子女多操心的,可是子女之乐于爱父亲正如乐于爱母亲一样。将来,母亲与子女的关系当一步一步的类似今日的父亲,必如是,女人的生活才能从不必要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必如是,儿童才能在精神和肉体的看护方面,受到日有增进的科学智识之惠。

十四、工作

工作应该列在快乐的原因内还是列在不快乐的原因内,或者是一个疑问。的确有许多工作是极端累人的,过度工作又永远是很痛苦的。可是我认为,只要不过分,即是最纳闷的工作,对于大多数人也比闲荡容易消受。工作有各种等级,从单单解闷起一直到最深邃的快慰,看工作的性质和工作者的能力而定。多数人所得做的多数工作,本身是无味的,但即是这等工作也有相当的益处。***首先,它可以消磨一天中许多钟点,不必你决定做些什么。大多数人一到能依着自己的选择去消磨他们的闲暇时,总是惶惶然想不出什么够愉快的事情值得一做。不管他们决定做的是什么,他们总觉得还有一些更愉快的事情不曾做,这个念头使他们非常懊恼。能够聪明地填补一个人的闲暇是文明的最后产物,现在还很少人到此程度。***并且“选择”这个手续,本身便是令人纳闷的,除了一般主意特别多的人以外。通常的人总欢喜由人家告诉他每小时应做之事,但求这命令之事不要太不愉快。多数有闲的富人感受着无可言喻的烦闷,仿佛为他们的免于苦役偿付代价一般。有时他们可在非洲猎取巨兽,或环游世界一周,聊以排遣,但这一类惊心动魄之事是有限的,尤其在青春过去以后。因此比较聪明的富翁尽量工作,好似他们是穷人一般,至于有钱的女人,大多忙着无数琐屑之事,自以为那些事情有着震撼世界的重要性。

所以工作是人所愿望的,第一为了它可免除烦闷,一个人做着虽然乏味但是必要的工作时,固然也感到烦闷,但决不能和百无聊赖、不知怎样度日的烦闷相比。在这一种的工作利益之上,还有另一种利益,就是使得假日格外甘美。一个人只消没有过分辛苦的工作来摧残他的精力,定会对于自由的时间,比一个成日闲荡的人有更浓厚的兴致。

**在大半有酬报的工作和一部分无酬报的工作内,第二它给人以成功的机会和发展野心的便利。**多数工作的成功是以收入来衡量的,在我们这资本主义社会继续存在时,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唯有遇到最卓异的工作,这个尺度才失去效用。**人们的愿望增加收入,包含着两层意义,一是愿望成功;二是愿望以较多的收入来获致额外的安适。**不管怎样无聊的工作,只消能赖以建立声名,不问在广大社会里的或自己的小范围里的声名,这件工作就挨受得了。目的之持续,终究是幸福的重要元素之一,而这在大多数人是主要靠了工作而实现的。在这方面说,凡以家政消磨生活的妇女,比起男人或户外工作的女人来,要不幸得多了。管家的女子没有工资,无法改善她的现状:丈夫认为她的操劳是分内之事,实际上也看不见她的成绩,他的重视她并非由于她的家庭工作而是由于她别的优点。当然,凡是相当优裕,能把屋舍庭园布置得美丽动人,使邻居妒羡的女子,上述的情形是不会有的。但这类女子比较少见,而且大多数的家事,总不能像别种工作之于男人或职业妇女那样令人满足。

使工作有趣的有两个元素:第一是巧技的运用,第二是建设性。

每个练有什么特殊本领的人,总乐于施展出来,直到不足为奇或不能再进步的时候为止。

一切需要巧技的工作可能是愉快的,只消它有变化,或能精益求精。假如没有这些条件,那么一个人的本领学到了最高点时就不再感到兴趣。

**然而最卓越的工作还有另一元素,在幸福之源上讲,也许比妙技的运用更加重要,就是建设性。**有些工作(虽然绝非大多数的工作)完成时,有些像纪念碑似的东西造起。**建设与破坏之别,我们可用下列的标准去判辨。在建设里面,事情的原始状态是紊乱的,到结局时却形成一个计划;破坏正是相反,事情的原始状态是含有计划的,结局倒是紊乱的,换言之,破坏者的用意是产生一种毫无计划的事态。**这个标准可应用于最呆板、最明显的例子,即房屋的建造与拆毁。建造一所屋子是依照一预定的计划执行的,至于拆毁时谁也不曾决定等屋子完全拆除后怎样安放材料。固然破坏常常是建设的准备,在此情形中,它不过是一个含有建设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但往往一个人所从事的活动,以破坏为目标而毫未想到以后的建设。他大抵把这点真相瞒着自己,自信只做着扫除工作以便重新建造,但若这真是一句托词的话,我们不难把它揭穿,只要问问他以后如何建造就行。对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必是模糊的,无精打彩的,不比他提及前此的破坏工作时说话又确切又有劲。**不少的革命党徒,黩武主义者,以及别的暴力宣传家,都是如此。他们往往不知不觉受着仇恨的鼓动,破坏他们所恨的东西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至于以后如何,他们是漠不关心的。可是我不能否认在破坏工作内和建设工作内一样可有乐趣。那是一种更犷野的,在当时也许是更强烈的欢乐,但不能给人深刻的快慰,因为破坏的结果很少有令人快慰的成分。

同时,要治疗憎恨的习惯,也莫如做一桩性质重要的建设工作。

现下智识分子的不快乐的原因,特别是有文学才具的一辈,是由于没有机会独立运用他们的技能,受雇于法利赛人主持的富有的团体,迫令他们制作着荒谬的毒物。假若你去问英国和美国的记者,对他们所隶属的报纸的政策是否信仰,你将发现只有少数人作肯定的回答;其余的都是为了生计所迫,出卖他们的技能去促成他们认为有害的计划。这等工作绝无快慰可言,一个人勉强做着的时候,会变成玩世不恭,以致在任何事业上都不能获得心满意足的快感。我不能责备一个从事于这等工作的人,因为饥饿的威胁太严重了,但我想只要可能做满足建设冲动的工作而不致挨饿,那么为他自己的幸福着想,明哲之道还是采取这种工作而舍弃酬报优越,但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事情。没有了自尊心就难有真正的幸福。而凡以自己的工作为羞的人就难有自尊心。

建设工作的快慰,虽如事实所示,或许是少数人的特权,但此少数人可能非常广大。在自己的工作上不受他人支配的人,能够感到这一点,凡是一切认为自己的工作有益而需要很多技巧的人都能感到。产生满意的儿童是一件艰难的建设工作,能予人深切的快慰。能有这等成就的女人定能感到,以自己劳作的结果而论,世界包含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是没有这等成就决计不会有的。

人类在把生活视为一个整体的倾向上面大有差别。在有些人心目中,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而且认为能以相当快慰的心情来做到这一步是幸福的关键。在另一些人,人生是一串不相连续的事故,既谈不到有趣的动作,也谈不到统一性。我认为前一种人生观比后一种更可能获得幸福,因为那种人会慢慢地造成他们能够快慰和自尊的环境,不像后一种人随着情势的推移,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永远找不到什么出路。视人生为一整体的习惯,无论在智慧方面还是在真道德方面,都是主要的一部分,应该在教育上加以鼓励。始终一致的目标不足以使生活幸福,但几乎是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而始终一致的目标,主要就包括在工作之内。

十五、闲情

我在本章内所欲探讨的,不是生活赖以建立的重要兴趣,而是**那些消磨闲暇的次要兴趣,使人在从事严肃的事务之余能够宽弛一下。**普通人的生活里面,妻子儿女,工作与经济状况,占据了他关切惶虑的思想的主要部分。即使他在婚姻以外还有爱情,他对此爱情的关注,也远不如对此爱情可能对他家庭生活产生的影响来得深切。与工作密切有关的兴趣,我在此不认为是闲情逸兴。例如,一个科学家,必须毫不放松地追随着他的研究。他对这等研究的感觉,其热烈与活泼表示那是和他的事业密切关连的,但若他披览本行以外的另一门科学研究时,他的心情便完全两样了,**既不用专家的目光,也不用那么批评的目光,而采取比较无关心的态度。即使他得运用脑力以便追随作者的思想,他的这种阅览依旧是有宽弛的作用,因为它和他的责任渺不相关。**倘若这本书使他感到兴趣,他的兴趣是闲逸的,换言之,这种兴趣是不能用在与他自己的题目有关的书本上的。在本章内所欲讨论的,便是这类在一个人主要活动以外的兴趣。

忧郁、疲劳、神经紧张的原因之一,便是对于没有切身利害的东西不能感到兴趣。***结果是有意识的思想老是贯注在少数问题上面,其中每一问题也许都含有一些焦心和困恼的成分。除了睡眠之外,意识界的思想永远不能休息下来听任下意识界的思想去慢慢地酝酿智慧。***结果弄得非常兴奋,缺少敏感,烦躁易怒,失去了平衡的意识。这一切是疲劳之因,也是疲劳之果。一个人疲乏之余,对外界就兴趣索然,因为兴趣索然就不能从这种兴趣上面得到宽弛,于是他更加疲乏。这种恶性的循环使人精神崩溃真是太容易了。对外的兴趣所以有休息的功能,是它不需要任何动作。**决断事情,打主意,都是很累人的,尤其在匆促之间就要办了而得不到下意识界帮助的时候。**有些人在作一件重大的决断之前,觉得必须“睡一觉再说”,真是再对也没有。但下意识思想的进展,并不限于睡眠时间。当一个人有意识的思念转在别方面时,照样可完成这个步骤。一个人工作完了能把它遗忘,直到下一天重新开始时再想起,那么他的工作,一定远胜于在休息时间念念不忘地操心着的人的工作。而要把工作在应当忘记时忘记,在一个在工作以外有许多其他的兴趣的人,要比一个无此兴趣的人容易办到。可是主要的是,这些闲情逸兴不可以运用已被日常工作弄乏了的官能。它们当无须意志,无须当机立断,也不当如赌博一般含有经济意味,且也不可过于刺激,使感情疲倦,使下意识和上意识同样不得空闲。

一切的闲情逸兴,除了在宽弛作用上重要之外,还有许多旁的裨益。**首先,它们帮助人保持均称的意识。我们很易沉溺于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小集团,自己的特种工作,以致忘却在整个的人类活动里是如何渺小,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丝毫不受我们的所作所为影响。**也许你要问:为何我们要记起这些?回答可有好几项。第一,对世界应有真实的认识,使它和必要的活动相称。我们之中每个人在世之日都很短促,而存此短促的期间需要对这个奇异的星球,以及这星球在宇宙中的地位,知道一切应当知道的事情。不知道求知的机会,等于进戏院而不知听戏。世界充满了可歌可泣、光怪陆离之事,凡不知留意舞台上的形形色色的人,就丧失了人生给予他的一种特权。

第二,均称的意识很有价值而且有时很能安慰人心。**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一隅,我们生与死中间的一瞬,常使我们过于重视,以致变得过于兴奋,过于紧张。这种兴奋和过度地重视自己,毫无可取的地方。**固然那可使我们工作更勤苦,但不能使我们工作更好。产生善果的少许工作,远胜于产生恶果的大量工作,虽然主张狂热生活的使徒抱着相反的意见。**那般极端关切自己工作的人,永远有坠入偏执狂的危险;特别记得一件或两件重要的事而忘了其余的一切,以为在追求这一两件事情的时候对于旁的事情的损害是不重要的。要预防这种偏执的脾气,最好莫如对人的生活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抱着广大的观念。**从这一点上来看,均称意识的确包括着很重大的问题,但除此特殊作用以外,它本身即有很大的价值。

***近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太偏于某些技能的训练,而忘了用大公无私的世界观去扩大人类的思想和心灵。***假定你专心一志地从事于政治斗争,为了你一党的胜利而辛辛苦苦地工作。至此为止,一切都很好。但在斗争的途中可能遇到一些机会,使你觉得用了某种在世界上增加仇恨、暴力和猜疑的方法,就能达到你的胜利。譬如你发见实现胜利的捷径是去侮辱某个国家。倘使你的思想领域以现在为限,倘使你习染着效率至上的学说,你就会采取这等可疑的手段。由于这些手段,你眼前的计划是胜利了,但将来的后果可能非常悲惨。**反之,假使你头脑里老摆着人类过去的历史,记得他从野蛮状态中蜕化出来时如何迟缓,以及他全部的生命和星球的年龄比较起来是如何短促等——假使这样的念头灌注在你的感觉里,你将发现,你所从事的暂时的斗争,其重要性绝不至值得把人类的命运去冒险,把他重新推到他费了多少年才探出头来的黑暗中去。**不但如此,且当你在眼前的目的上失败时,你也可获得同样的意识支持而不愿采用可耻的武器。在你当前的活动之下,你将有些遥远的、发展迟缓的目标,在其中你不复是一个单独的个人,而是领导人类趋于文明生活的大队人马中的一分子。若是你到达了这个观点,就有一股深邃的欢乐永远追随着你,不管你个人的命运如何。生命将变为与各个时代的伟人的联络,而个人的死亡也变为无足重轻的细故。

倘我有权照着我的意思去制定高等教育的话,我将设法废止旧有的正统宗教——那只配少数的青年,而且往往是一般最不聪明与最仇视文明的青年——代以一种不宜称为宗教的东西,因为那不过是集中注意于一些确知的事实罢了。***我将使青年清清楚楚地知道过去,清清楚楚地觉察人类的将来极可能远比他的过去为长久,深深地意识到地球的渺小,和在地球上的生活只是一件暂时的细故。在提供这些事实使他们确知个人的无足重轻以外,同时我更将提出另一组事实,使青年的头脑感受一种印象,领会到个人能够达到的那种伟大。***斯宾诺莎早就论列过人类的界限和自由,不过他的形式与语言使他的思想除了哲学学生以外难能为大众领悟,但我要表白的要旨和他所说的微有不同。

一个人一朝窥见了造成心灵伟大的东西之后——不问这窥见是如何短暂、如何简略——倘仍然渺小,仍然重视自己,仍为琐屑的不幸所困惑,惧怕命运对他的处置,那他绝不能快乐。凡是能达到心灵的伟大的人,会把他的头脑洞开,让世界上每一隅的风自由吹入。他看到的人生、世界和他自己,都将尽人类可能看到的那么真切;他将觉察人类生活的短促与渺小,觉察已知的宇宙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集中在个人的心里。而他将看到,凡是心灵反映着世界的人,在某意义上就和世界一般广大。摆脱了为环境奴使的人所怀有的恐惧之后,他将体验到一种深邃的欢乐,尽管他外表的生活变化无定,但他心灵深处永远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丢开这些范围广大的思考,回到我们更接近的题目上来,就是闲情逸致的价值问题,那么还有别项观点使它大有助于幸福。即使最幸运的人也会遇到不如意之事。除了单身汉以外,很少人不曾和自己的妻子争吵;很少父母不曾为了儿女的疾病大大地操心;很少事业家不曾遇到经济难关;很少职业中人不曾有过一个时期给失败正眼相视。在这等时间,能在操心的对象以外对旁的事情感到兴趣,真是天赐的恩典。那时候,虽有烦恼眼前也无法可施,有的人便去下棋,有的人去读侦探小说,有的人去沉溺在通俗天文学里,还有人去披览巴比伦的发掘报告。这四种人的行动都不失为明哲,至于一个绝对不肯排遣的人,让他的难题把他压倒,以致临到需要行动的时候反而更没应付的能力。同样的论点可应用于某些无可补救的忧伤,如至爱的人的死亡等。在此情形之下,沉溺在悲哀里是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悲哀是免不了的,应当在意料之内的,但我们当竭尽所能加以限制。某些人在患难之中榨取最后一滴的苦恼,实际不过是满足他们的感伤气氛。当然我不否认一个人可能被忧伤压倒,但我坚持每个人应尽最大的努力去逃避这个命运,应当寻一些消遣,不管是如何琐屑的,但求它不是有害的或可耻的就行。在我认为有害或可耻的消遣之中,包括酗酒和服用麻醉品,那是以暂时毁灭思想为目标的。适当的方法并不是毁灭思想,而是把思想引入一条新路,或至少是一条和当前的患难远离的路。但这一点决难做到,倘使一个人的生活素来集中在极少数的兴趣上,而这少数的兴趣又被忧伤挡住了路。患难来时要能担受,明哲的办法,是在平时快乐的辰光培养好相当广大的趣味,使心灵能找到一块不受骚乱的地方,替它唤引起一些别的联想和情绪,而不会只抱着悲哀的联想和情绪,使“现在”难以挨受。*

**一个有充分的生机与兴致的人战胜患难的方法,是在每次打击以后对人生和世界重新发生兴趣,在他,人生与生界绝不限制得那么狭小,使一下的打击成为致命。**被一次或几次的失败击倒,不能认为感觉敏锐而值得赞美,而应认为缺少生命力而可怜可叹。我们一切的情爱都在死神的掌握之中,它能随时打倒我们所爱的人。所以我们的生活决不可置于狭隘的兴趣之上,使我们人生的意义和目的完全受着意外事故的支配。

为了这些理由,一个明哲地追求幸福的人,除了他借以建立生命的主要兴趣之外,总得设法培养多少闲情逸兴。

十六、努力与舍弃

**除了极少的情形之外,幸福这样东西不像成熟的果子一样,单靠着幸运的机会作用掉在你嘴里。**所以本书的题目叫作《幸福之征服》。**因为世界上充满着那么多的可免与不可免的厄运,疾病,心理纠纷,斗争,贫穷,仇恨,一个男人或女人若要幸福,必须觅得一些方法去应付临在每个人头上的不快乐的许多原因。**在若干稀有的场合,那可以无须多大努力。**一个性情和易的男人,承袭了一笔巨大的财产,身体康健,嗜好简单,可以终生逍遥而不知骚扰惶乱为何物;一个美貌而天性懒散的女子,倘若嫁了一个富裕的丈夫无须她操劳,倘若她婚后不怕发胖,那一样可以享受懒福,只消在儿女方面也有运气。**但这等情形是例外的。大多数人没有钱,很多人并不生来性情和易,也有很多人承受着骚乱的热情,觉得宁静而有规则的生活可厌。健康是无人能有把握的福气;婚姻也非一成不变的快乐之源。为了这些理由,对于大多数男女,幸福是一种成就而非上帝的恩赐,而在这件成就里面,内的与外的努力必然占有极大的作用。内的努力可能包括必要的舍弃,所以目前我们只谈外的努力。

虽然如此,在幸福的征服上,舍弃也有它的作用,且其重要性不下于努力。明哲之士虽不愿对着可免的灾难坐以待毙,但也不愿为着不可免的患难虚耗精力与时间,而且即使对某些可免的患难,他也宁愿屈服,假如去避免这等不幸所做的努力会妨害他更重要的追求的话。**很多人为了一切细小的不如意而烦恼或暴怒,以致浪费了许多有用的精力。即使对付真正重要的目标,也不宜过于动感情,以致想到一切可能的失败而永远扰乱精神的和平。**基督教以服从上帝的意志为训,即使一般不能接受这种说教的人,他们的一切行动里也当有些与此相仿的信念存在。在实际作业上,效率往往不能和我们对这件作业所抱的感情相称,的确,感情有时倒妨害效率。**适当之法是尽我所能,然后把成败付诸命运。舍弃有两种,一是源于绝望;二是源于不可克服的希望。**前者是不好的;后者是好的。一个人受着那么彻底的失败,以致对一切重大的成就抛弃希望时,可能学会了绝望的舍弃,若果如此,他将放弃一切重要的活动。**他可能用宗教的词句,或借着冥想才是人类真正目标的学说,来掩饰他的绝望,但不问他采用何种遁辞来遮蔽他内心的失败,他总是一无所用而且彻底不快乐的了。**把舍弃建筑在不可克服的希望之上的人,行动是完全两样的。希望而成为不可克服,一定是很大而不属于个人性质的。不论我个人的活动为何,我可能被死亡或某种疾病所战败;我可能被敌人克服;我可能发觉走上了一条不智而不能成功的路。*在千千万万的方式之下,纯粹个人的失败会无法避免,但若个人的目标是对于人类的大希望中的一部分时,那么失败来时不会怎样的不可救药了。愿望有大发现的科学家可能失败,或可能因什么急病而放弃工作,但若他深切地渴望科学的进步而不单希望自己的参与,那他绝不会如一个纯出自私动机的科学家那样感到绝望。为着某些极迫切的改革而工作的人,可能发觉全部的努力被一场战争挤入了岔路,也可能发觉他勉力以赴的事情不能在他生前成功。但他无须为之而绝望,只消他关切着人类的前途而不斤斤于自己的参加。

**并非说他不会设法改善这些事情,只消他有时间;我只说他对付它们时不动感情。烦虑,惶乱,愤怒,是毫无作用的感情。凡强烈感到这些情绪的人,会说他们无法加以克制,而我不知除了上面提及的基本舍弃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克制这类情绪。**集中精神于若干伟大的而非个人的希望,固然能使一个人忍受个人的失败,或夫妇生活的不谐,但也能使他在错失火车或把雨伞掉在污泥中时耐心隐忍。假如他是一个天性易怒的人,我不知此外还有何种治疗可以应用。

**最好的补救是,不要只有一幅图画,而有整个的画廊,使你可以随着情势而做适当的选择。**假如那些肖像中有些是可笑的,那么更好,一个人整天把自己看作悲剧中的英雄是不智的。我不说一个人得永远自视为喜剧中的小丑,那将格外可厌;但必须有机巧去选择一个适合情势的角色。**当然,如果你能忘掉自己而不扮任何角色,那是再好没有。**但若扮演角色之事已成为第二天性的话,得想到你是在演各种不同的戏码,所以要避免单调。

许多长于活动的人认为些少的舍弃,些少的幽默,足以破坏他们做事的精力,破坏他们自以为能促进成功的定见。我以为他们错了。值得做的工作,即在那般既不把工作之重要性,也不把工作的轻而易举来欺蒙自己的人,也一样可以做成。凡是只靠自欺而工作的人,最好先停下来学一学忍受真理,然后继续他们的事业,因为靠自欺来支持工作的需要,迟早对工作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而有害之事还是不做为妙。世界上有益的工作,一半是从事于消灭有害的工作的。为辨别事实所花的少许时间不是浪费的,以后所做的工作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害处,像一般老是需要自吹自捧来刺激精力的人的工作那样。某种舍弃是在于愿意正视自己的真相,这一种舍弃,虽然最初会给你痛苦,结果却给你一种保障——唯一可能的保障——使你不会像自欺的人一般,尝到失望与幻灭的滋味。令人疲倦而长久之下令人气恼的事,莫过于天天要努力相信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一天天变得不可信。丢开这种努力,是获取可靠与持久的幸福的必要条件。*

幸福的人

幸福,显然一部分靠外界的环境,一部分靠自己。在本书里我们一直论列着后一部分,结果发觉在涉及一个人本身的范围以内,幸福的方子是很简单的。许多人,其中可包括我以前评述过的克勒区,认为倘没有一种多少含有宗教性的信仰,幸福是不可能的。还有许多本身便是不快乐的人,认为他们的哀伤有着错杂而很高的理智根源。我可不信那是幸福或不幸福的真正原因,我认为它们只是现象而已。不快乐的人照例会采取一宗不快乐的信仰;快乐的人采取一宗快乐的信仰,各把各的快乐或不快乐归纳到他的信念,不知真正的原因完全在另一面。对于大多数人的快乐,有些事情是必不可少的,但那是些简单的事情:饮食与居处,健康,爱情,成功的工作,小范围里的敬意。为某些人,儿女也是必需的。在缺少这些事情的场合,唯有例外的人才能幸福,但在他们并不缺少或可能用正确的努力去获取的场合,而一个人仍然不快乐,那必有些心理上的骚乱,假如这骚乱很严重的话,可能需要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帮助,但在普通的情形中,骚乱可由病人自疗,只消把事情安排适当。在外界的环境并不极端恶劣的场合,一个人应该能获得幸福,唯一的条件是,他的热情与兴味向外而非向内发展。所以,在教育方面和在我们适应世界的企图方面,都该尽量避免自我中心的情欲,获取那些使我们的思想不永远贯注着自身的情爱与兴趣。大多数人的天性绝不会在一所监狱里觉得快乐,而把我们幽闭在自己之内的情欲,确是一所最可怕的监狱。这等情欲之中最普通的是:恐惧,嫉妒,犯罪意识,自怜和自赞。在这一切激情里,我们的欲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对外界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是担心它在某种方式之下来损害我们,或不来培养我们的“自我”。人们的不愿承认事实,那样地急于把荒唐的梦境像温暖的大氅般裹着自己,主要的原因是恐惧。但荆棘会戳破大氅,冷风会从裂缝里钻进来,惯于温暖的人便受苦了,且远甚于一个早先练好身体、不怕寒冷的人。何况一个自欺的人往往心里知道自欺,老是提心吊胆,怕外界什么不利的事故迫使他们有何不愉快的发现。

自我中心激情的较大弊病之一,是它使生活变得单调。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固然不能被人责备说他情爱混杂,但结果势必因膜拜的对象没有变化而烦闷不堪。因犯罪意识而痛苦的人,是受着特殊的一种自我爱恋的痛苦。在此广大的宇宙中,他觉得最重要的莫如自己的有德。鼓励这种特殊的自溺,是传统宗教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幸福的人,生活是客观的,有着自由的情爱,广大的兴趣,因为这些兴趣与情爱而快乐,也因为它们使他成为许多别人的兴趣和情爱的对象而快乐。受到情爱是幸福的一个大原因,但要求情爱的人并非受到情爱的人。广义说来,受到情爱的人是给予情爱的人。但有作用的给予,好似一个人为了生利而放债一般,是无用的,因为有计谋的情爱不是真实的,受到的人也觉得不是真实的。

那么,一个因拘囚于自己之内而不快乐的人又将怎么办呢?倘若他老想着自己不快乐的原因,他就得永远自我集中而跳不出这个牢笼;跳出去的方法唯有用真实的兴趣,而非当作药物一般接受冒充的兴趣。困难虽是实在的,他究竟还能有许多作为,如果他能真正抉发出自己的病源。譬如他的忧郁是源于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犯罪意识,那么他可先使自己的意识界明白,他并没理由感到有罪,然后照着我们以前陈说的方法,一面把合理的信念种入无意识界,一面从事于多少中性的活动。假令他在制服犯罪意识上获有成就,大概真正客观的兴趣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再若他的病源是自怜,他可先令自己相信在他的环境内并无特别的不幸,然后用以上所述的步骤做去。如果恐惧是他的不快乐之源,那么他可试做增加勇气的练习。战场上的勇气,从已经记不起的时代起就被认为重要的德行,男孩子和青年们的训练,一大部分是用来产生不怕打仗的性格的。但精神的和智慧的勇气不曾受到同样的注意,可是同样有方法培养。每天你至少承认一桩令你痛苦的真理,你将发觉这和童子军的日课一般有益。你得学会这个感觉:即使你在德行上、聪明上远不及你的朋友们(实际上当然不是如此),人生还是值得生活的。这等练习,在几年之后终于使你能面对事实而不畏缩,由是把你在许多地方从恐惧之中解放出来。

至于你克服了自溺病以后能有何种客观的兴趣,那是应当听任你的天性和外界环境去自然酝酿的。别预先对你自己说“假使我能沉溺在集邮里面,我便该快活了”的话,而再去从事集邮,因为你可能发觉集邮完全无味。唯有真正引起你趣味的东西才对你有益,但你可确信,一朝你不再沉溺在自己之内时,真正客观的兴趣自会长成。

在极大的限度内,幸福的生活有如善良的生活。职业的道学家太偏重于克己之道,由是他们的重心放错了地方。有意识的自制,使一个人陷于自溺而强烈地感到他所做的牺牲,因此它往往在当前的目标和最后的目标上全归失败。我们所需要的不是自制,而是那种对外的关切;凡只顾追逐自己的德行的人,用了有意识的克己功夫所能做到的行动,在一个关切外界的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我用着行乐主义者的态度写这本书,就是说我仿佛把幸福认作善,但从行乐主义者的观点所要提倡的行为,大体上殊无异于一个健全的道学家所要提倡的。然而道学家太偏于(当然不是全体如此)夸张行为而忽视心理状态。一件行为的效果,依照当事人当时的心理状态可以大有出入。倘使看见一个孩子淹溺,你凭着救助的直接冲动而去救援他,事后你在道德上丝毫无损。但若你先自忖道:“救一个无助的人是道德的一部分,而我是愿意有德的,所以应当救这孩子。”那么事后你将比以前更降低一级。适用在这个极端的例子上的道理,同样可应用于其他较为隐晦的情形。

在我和传统的道学家提倡的人生态度之间,还有一些更微妙的区别。譬如,传统的道学家说爱情应当不自私。在某种意义内,这是对的,换言之,爱情不当超过某程度的自私,但无疑地它必须有相当程度的自私,使一个人能因爱情的成功而获得快乐。假如一个男人向一个女子求婚,心中热烈祝望她幸福。同时以为这是自我舍弃的机会,那么我想她是否觉得完全满意是大成问题的。不用说,我们应愿望所爱的人幸福,但不当把他的幸福代替自己的一份。“克己说”包含着自我与世界的对立。但若我们真正关切身外的人或物的时候,这种对立便消灭了。由于这一类的对外关切,我们能感到自己是生命之流的一部分,而不是像台球般的一个独立的个体,除了击撞(台球之与台球)以外,和旁的个体更无关系。一切的不幸福都由于某种的破裂或缺乏全部的一致;意识界与无意识界缺少了相互的联络,便促成自身之内的破裂;自己与社会不曾由客观的兴趣和情爱之力联结为一,便促成了两者之间的缺少一致。幸福的人绝不会感到这两种分离的苦痛,他的人格既不分裂来和自己对抗,也不分裂来和世界对抗。这样的人只觉得自己是宇宙的公民,自由享受着世界所提供的色相和欢乐,不因想起死亡而困惑,因为他觉得并不真和后来的人分离。如是深切地和生命的长流结合之下,至高至大的欢乐方能觅得。

我为什么而活着

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我寻求爱情,首先因为爱情给我带来狂喜,它如此强烈以致我经常愿意为了几小时的欢愉而牺牲生命中的其他一切。我寻求爱情,其次是因为爱情可以解除孤寂——那是一颗震颤的心,在世界的边缘,俯瞰那冰冷死寂、深不可测的深渊。我寻求爱情,最后是因为在爱情的结合中,我看到圣徒和诗人们所想像的天堂景象的神秘缩影。这就是我所寻求的,尽管人的生活似乎不配享有它的美好,但我终究还是得到了它。

我以同样的热情寻求知识,我渴望了解人的心灵。我渴望知道星辰为何闪耀,我试图理解毕达哥拉斯的思想威力,即数字支配着万物流转。这方面我获得一些成就,然而并不多。

爱情和知识,尽其可能地把我引上天堂,但是同情心总把我带回尘世。痛苦的呼唤经常在我心中回荡,饥饿的儿童,被压迫被折磨者,被儿女视为负担的无助老人以及充满孤寂、贫穷和痛苦的整个世界,都是对人类应有生活的嘲讽。我渴望减轻这些不幸,但是我无能为力,而且我自己也深受其害。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值得为它活着。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乐意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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