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法·卢梭

目录

读后感

摘抄

致辞:献给日内瓦共和国

本论

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读后感

​ 卢梭先探讨了人的自然状态,自然法则,人的理性与感性,因为要研究不平等的起源,就有必要研究人的初始状态,一个人人平等的自然状态。很喜欢这种追根溯源式的思考。

​ 应将卢梭的思考当作一种陈述,虽然是一种退化式的思考,但当作叙述了解人类一些方面的演变还是很好玩,很吸引人的。

​ 另外这种溯源式的思考我非常喜欢,我之前就尝试理解人类的种种行为,有些难以理解的、不好的行为或者种种欲望。我也从人的动物性方面进行思考,将之与动物无区别看待,将这些行为的动机解释为人类进化过程中所隐藏的动物原始本能。而卢梭的文章正好符合了我的思考方式,省去往上再去追根溯源,联系起来的麻烦。

​ 通过将现代人不断与原始人对比,从而挖掘社会,理性,道德等对人的影响。

比较有趣的话:

“否则我们就有理由认为:第一个为自己做衣服、建房子的人,实际上不过是为自己创造了些很不必要的东西。因为之前在没有这些东西的情况下,他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们很难明白为什么在长大后反而不能忍受他从小就能忍受的那种生活。”

书的前言:

因此,在寻找人类不平等起源的路上,我们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纯粹、孤独的野蛮人形象和堕落、痛苦的社会人形象。两者的鲜明对比令人不禁产生疑问:卢梭是希望人类回到自然状态吗?这正是菲洛普利和伏尔泰对卢梭的质疑。后者在他写给卢梭的信中不无讥讽地说道:

“从没有人用过这么大的智慧企图把我们变成畜牲。读了你的书,真的令人渴望用四只脚走路了。”

那么,“回到自然状态”真的是卢梭在此篇论文中所表达的终极愿望吗?

事实上,卢梭所描述的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类更多地是一种形而上的观念,是一种抽象化的物质。旅行家的日记和博物学家的分析,与其说可以当作此篇论文的论据,不如说只是为卢梭提供了想象出这样一个抽象状态的基础。那是对人类最初起源的形而上假设,是对现实的反潮流思考,是开启人类智慧的点金石。正是这样的假设,使人们得以明白“我们并非生来如此”,只是“已然如此”。既然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类只是一个抽象化的形象,即一种“无”的境界,那么我们当然不能说卢梭的目的是让人类回到这个本就不存在的形象了。他只是企图以这个“无”的境界为起点,向人们展示出人类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的样子,从而进一步思考,要想摆脱现在的困境,我们所需要做出的努力。本文为我们提供的反思就像那高速路上的缓冲带,只有停留在缓冲带上的那一秒钟,人类才终于真正地思考。


摘抄

致辞:献给日内瓦共和国

****人民一旦习惯主人的存在,便再也无法脱离他。当他们试图打开桎梏时,他们却与自由渐行渐远了,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自由不过是与桎梏相反的毫无节制的许可,而他们的革命最终几乎都将他们的命运交给了那些只会加重他们锁链的引诱者。****就连罗马人,这一所有自由人民的典范,在摆脱了塔尔干王朝(Tarquins)的压迫后,最终仍然没能做到自治。

你们既不十分富裕,*因此不会因为过度安逸而耗损精力,也不会在一些虚无的乐趣中丧失对真正幸福和牢固道德的追寻*;也不十分贫穷,因此不需要更多的外力帮助,以获得你们的技艺无法企及的东西。这份难能可贵的自由,在那些大国里只能靠过度的税收来维持,而你们却轻松地将它收入了囊中。

“在宪法的维护方面,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产生那种罪恶而又致命的冷漠态度,因为这种态度会导致你们在必要时刻听不进你们当中最具智慧、最虔诚之人的明智建议。*我希望公正、节制的美德和最具敬意的坚强意志能够继续支配你们的一切行动,并且能够继续由你们自身,向全世界展现出一个既英勇又谦逊、既热爱名誉也热爱自由的民族的榜样。*

*然而对这种光彩的幼稚而又致命的爱好,却也正是幸福和自由最大的敌人。愿那堕落的青春到别处去寻找浮浅的快乐和长久的懊悔吧!愿那些所谓有品之士到别的地方去欣赏那雄伟的宫殿、美丽的马车、富丽堂皇的家具、浮夸的戏剧以及所有为了放纵和奢华而精雕细琢的事物吧!在日内瓦,我们能够看见的只有平凡的人类*。****但是,能见到这些平凡的人,这件事本身就具有莫大的价值。****而急于见到日内瓦公民的人们,和其余那些羡慕一切事物的人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我们如何能够分清人类特征中哪些是其固有特征,哪些又是环境和进步在其原始状态基础上的增加或改变?*这正如那人类灵魂在社会中扭曲的面孔,由于不断发生的上千种原因,在接受诸多知识与谬误的过程中,在身体构造不断变化的过程中,以及在情欲的不断冲击下,它早已改变了原有的样子,变得让我们几乎难以辨认了。我们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那些根据固定不变的准则行事的存在,不再是具有造物者赋予他们的卓越、崇高的简单的存在,而是自认为合理的情欲与处于错乱状态中的智慧的畸形对立。*

很显然,我们应该从人类构造的一系列变化中去寻找将人类区分开来的差别的最初源头。这里存在着一个共识,即人类和其他所有物种一样,在最初状态下是平等的,*直到不同的生理原因使一些物种发生一些可以被我们观察到的变化*。事实上,对于这些最初的变化而言,无论它们以何种方式发生,都不可能同时在一个物种的所有个体上产生相同程度的影响,*而是会出现有的人在获得不同品质后变得完善或者堕落——这些品质或好或坏*,但都不属于他们的本性,而其他人则可以更长时间地保持在自然状态下的情况。这便是人类不平等的最初起源,这样大致的阐述比精确地考察其真正的原因要来得简单。

让我们将所有那些只能让我们看到人类既成模样的科学书籍扔到一边,仔细去思考人类灵魂最初、最简单的运作吧!

我从那里看到了先于理性存在的两大原则,*其中一个原则让我们对自己的幸福(bien être)和自我保存产生浓厚的兴趣,而另一个原则就是在看到所有感性存在尤其是同类死亡或者痛苦时会产生天然的反感情绪。*而我们的精神正在做的就是,在不需要引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sociabilité)的前提下,对这两个原则进行协调并且加以配合。在我看来,正是这两个原则的协调与配合催生了自然法的所有规则。*随后,理性通过其不断的发展,终于达到了让本性窒息的程度*,那时候,便不得不将这些规则建立在其他基础之上了。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在将人类变成一个人之前先将他变成一个哲学家。他们并不仅仅因为后来出现的智慧和教训,才对别人存在义务。****只要他不去抗拒怜悯心的自然冲动,他便永远不会对其他任何人,甚至是任何感性的存在作恶,除非是在他的自我保存受到威胁,他被迫优先考虑自己时,才会做出这样的正当举动。****通过这一方式,我们也可以结束有关动物是否遵从自然法的古老争论。这是因为,很显然,动物在既没有智慧又没有理性的情况下是无法意识到这个规律的,但是由于它们拥有的感知与我们的天性有些共通之处,因此人们有理由认为它们也遵从自然法,同时,人类也被迫对这些动物存在某种义务。事实上,如果我被迫不对我的同类作恶,这更应该是因为他是一个感性的存在,而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理性的存在。这个性质既然在畜牲和人类之间共通,那么它至少应该给予畜牲一种权利,即在对人类毫无益处的情况下,人类不应当虐待畜牲。

这个研究主要是关于****最初的人类****,关于他们的真正需求及他们义务中的主要原则。人们在探讨道德不平等这一政治主体的真正基础的起源,以及这一政治主体中成员相互间的义务,还有成千上万其他相似问题时会遇到重重困难,为了消除这些困难,这个研究是唯一好的途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至关重要而又有待阐明的。

*当我们以一种平静、公正的眼光看待人类社会时,一开始它似乎只展现出了强者的暴力和对弱者的压迫。一些人精神反抗所遭受的严酷,让人们对另一些人的盲目感到惋惜。由于在人类中,没有任何东西比由*****偶然而不是智慧********产生的外部关系来得更加不稳定,因此,乍一看,人类的组成似乎是建立在一片片移动的沙子的基础之上的。我们称这个外部关系为强或弱,富裕或贫穷。****

只有当进一步观察,剥去围绕在建筑物周围的沙尘时,我们才能够瞥见这幢建筑物不可动摇的根基,才能够学会尊重它的基础。然而,如果没有对人类、人类的自然禀赋以及他的持续发展的深入研究,我们永远无法做出这些区分,永远无法在事物的现有组成中将神意的东西与人类艺术产生的东西分离开来。我思考的这一重要问题引发的所有其他政治和道德推理对我的研究都非常有帮助,我所推测的政体历史对于人类而言绝对是具有启发意义的一课。

当我们考虑到,如果任由我们自然发展,我们将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们就应该学会感激这个人:早在他用乐善好施之手改正我们的制度,并给予这一制度不可动摇的基础时,他便已经预测到了现行制度可能导致的骚乱,并用一些看起来似乎使我们遭遇无限苦难的方式,使幸福常与我们同在。

神让你做什么样的人?

现在,你在人类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对此,你应该有所思考。

本论

*我认为在人类中存在两种不平等:一种我称之为自然的或是生理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是由自然造成的,主要体现在年龄、身体、体力、智力以及心灵方面;另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精神的或是政治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依靠一种公约,在人类共识的基础上被建立起来,或者至少为人类共识所认可,主要体现为少数人通过损害他人利益而享有的各种特权,例如更加富有、更加尊贵、更加强大,或者甚至让他人臣服。*

*我们不必追问“自然的不平等”的源头,因为“自然的不平等”一词本身就是答案了。我们更不必追问两种不平等之间是否存在实质性的联系,因为换句话说,这就相当于我们去追问发号施令的人是否一定优于服从的人,*****在同一人群中,人们的体力或智力、才能或品德是否总是与他们拥有的权力和财富相称。这样的问题适合那些被主人监听的奴隶去讨论,却并不适合那些追求真理的理性、自由的人。****

哦,人类啊!无论你来自哪里,无论你的观点为何,请听我说!这就是我所读到的关于你们的历史,这并不是从你们同类那骗人的书籍中获得的启示,而是从那从不撒谎的大自然中窥见的真理。所有来自大自然的东西都将是真实的。除非是因为我不小心掺杂了自己的意见。我要探讨的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你们的变化可真大啊!

因此,我要向你描述的是你同类的生活,*我将从你后天获得的品质出发进行描述,尽管那些品质早已在教育和习惯中日渐堕落,但是它们还没有被完全摧毁。我总觉得存在着一个人类个体想要停留的时代,你将去寻找你希望整个人类停留的时代。当你不满于现状,而且对你可怜的后代将要面临的时代感到更加不满的时候,你可能会产生想要回到过去的愿望。这种想法应该会颂扬你们的祖先,批判你们的同时代的人,并且使那些将在你们之后继续苟活的可怜的人感到震惊。*

第一部分

*生活方式的极度不平等导致有的人悠闲过度,而有的人却劳累不已;我们的食欲和性欲都太过容易地被刺激着和满足着;富人家的食物过于精致,他们只摄入增加热量的精华部分,从而减弱了自身的消化功能,而穷人家只能吃粗茶淡饭,而且经常食不果腹,因此一有机会他们便不免贪吃,从而加重了肠胃的负担。彻夜不眠以及种种过度行为;各种情欲的放纵、身体的疲惫以及精神的衰竭;所有状态下的人类都感受到了无尽的忧伤与痛苦,他们的灵魂也因此被无休止地侵蚀着。*

于是,我们得出令人无比沮丧的结论:我们所经历的大多数苦难都是我们咎由自取的结果,同时,如果我们能够维持自然赋予我们的简朴、单纯、孤单的生活方式,我们本可以避免所有这些苦难。

如果自然赋予我们的是健康,那么我几乎可以确定:思考的状态是一种反自然的状态,而进行思考的人类则是堕落的动物。

因此,就算原始人赤裸着身子,居无定所,缺乏所有那些我们认为必不可少实则无用的东西,他们的处境也并没有那么地糟糕,他们的自我保存更不会受到多大的妨碍。即使他们没有厚实的皮毛,但是在炎热的国家,他们根本用不上,而在寒冷的国家,他们又懂得将他们战胜的动物毛皮占为己有;尽管他们只有两条腿奔跑,但是他们还有两只手可以用来防御以及满足各种需求;他们的孩子可能较晚学会走路,而且一开始还走得比较吃力,但是他们的母亲能够非常方便地将他们抱起——这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优势,当那些动物被敌人追赶时,它们要么得扔下孩子自行逃跑,要么就得慢下脚步以等待孩子。最后,除非假设遇到我在下面所要谈的那些独特而又偶然的情况(这些情况极有可能永不会发生),否则我们就有理由认为:*第一个为自己做衣服、建房子的人,实际上不过是为自己创造了些很不必要的东西。因为之前在没有这些东西的情况下,他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们很难明白为什么在长大后反而不能忍受他从小就能忍受的那种生活。*

孤独、清闲的野蛮人总是处于危险边缘,他们应该很喜欢睡觉,而且睡眠应该很浅,就像动物那样,由于鲜有思考,因此可以被认为总是处于睡眠状态。

自我保存几乎是他唯一关心的事情,而他最熟练的技能应该就是攻击和防御了,即要么是为了制服别的动物,要么就是为了避免让自己成为其他动物的猎物。*而相反地,他的器官却还停留在一个非常粗糙的状态,毫无精致可言,因为器官的自我完善往往需要依靠安逸和肉欲*。正因如此,他在感官方面分化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触觉和味觉都极其粗糙,而视觉、听觉和嗅觉却异常灵敏。这是动物的一般状态,根据旅行家们的记载,也是大多数野蛮人的状态。

到目前为止,我只讨论了生理层面的人类,下面,我们将尝试着从形而上和道德的角度出发对人类进行探讨。

在我看来,所有动物不过是一部部精密的机器,大自然赋予这部机器感官,让它能够自行恢复,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对一切企图毁灭它或者干扰它的东西实行自卫。在人体这部机器中,我恰好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但存在这样一个区别:*兽类的活动是完全由自然主宰的,而人类则可以作为一个自由的主体参与其本身的动作,即一个是靠本能进行取舍,而另一个则是靠自由行动进行选择。*正因如此,兽类永远无法摆脱自然加在它身上的规则,即使有时这样对它非常有利;而人类却经常远离规则,即使有时这会对他产生危害。这就是为什么,一只鸽子即使待在盛满最可口鲜肉的盆子旁也有可能被饿死,而一只猫即使待在一大堆水果或谷物旁也有可能因缺乏食物而丧命。事实上,无论是鸽子还是猫,如果它们勇于尝试,它们完全可以以那些它们所鄙夷的食物为食。*人类就是这样坠入了过度行为的深渊,从而给自己招致了发烧和死亡。要知道,精神使感官堕落,而当自然的需求已经得到满足时,意志却还会提出要求。*

所有动物都有****观念*,因为它们都是有感官的。它们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将不同的观念进行组合。从这一角度出发,人类与兽类别无二致,只是对观念进行组合的程度有所不同。一些哲学家甚至进一步指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差距比一个人与一个兽类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因此,在所有动物中,将人区别开来的主要特点并不是人类的理解力,而是人类作为自由主体的特征。自然支配着一切动物,而兽类总是选择服从。人类本来面临着同样的压力,但他自认为有选择顺从或者反抗的自由。正是因为人类意识到了这一自由,其灵魂的精神性才得以体现。因为即使物理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感官的机制以及观念的形成,*但是在意志或者选择的力量方面,以及对这一力量的感知中,我们只能发现一些纯精神层面的行为,而这些行为是机械规律所无法解释的。****

尽管围绕着所有这些问题的种种难点,使我们在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上还存在着分歧,****然而,还存在着另一种非常明显的特征可以在不引起任何分歧的情况下将两者区分开来。这一特征就是:自我完善的能力。***这一能力可以借助于环境的影响,持续不断地促进其他所有能力的发展,而且这种能力不仅存在于人类个体身上,而且还存在于整个人类物种之中。至于动物个体,它们往往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完成了对整个生命的体验,而整个物种在上千年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为什么只有人类才易于变得愚蠢?难道不是因为人类有回到原始状态的风险,而兽类在整个过程中既无所得,也无所失,因而一直活在自己的本能中吗?当人类由于衰老或其他事故而失去所有那些通过“自我完善”获得的能力时,他的处境难道不比兽类更差吗?****

*当我们被迫承认:这一卓越的、几乎无限的能力却是人类所有苦痛的来源;正是这一能力在时间的长流中将人类从原初状态中拖拽出来,使他不能再过上安静、单纯的生活*;正是这一能力在几个世纪中****为人类孵化了所有的理智与错误、所有的罪恶与道德,久而久之,将人类变成了统治自己与大自然[卢梭注9]的暴君****,这对我们而言,该是多么可悲啊!生活在奥里诺科河沿岸的居民,用木片贴在他们小孩的太阳穴上,认为这样至少可以保持孩子部分的淳朴无知和原初的幸福。如果我们被迫将发明这一办法的人奉为乐善好施的人物,这未免显得太过可怕了。

在自然的支配下,野蛮人只服从自己的本能。或许是为了弥补他在本能方面可能存在的缺陷,自然又让他拥有了其他能力。一开始,这些能力可以弥补野蛮人在本能上的不足,然后可以将他们提高到远远超过本能的状态之上。

因此,野蛮人一开始从事的是纯动物[卢梭注10]行为:观察和感觉将是他最初的状态,这与所有其他动物毫无差别。愿意和不愿意、欲望和害怕将是他灵魂最初甚至是唯一的运作,直到有一天新的环境带来新的发展。

无论伦理学家们作何论述,****他们必须承认人类的智力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们的情欲,而他们的情欲也以同样的方式受到他们智力的促进:正是在情欲的不断释放中,我们的理性得到了完善;我们之所以有认知的欲望,是因为我们想要享受。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既没有欲望又没有恐惧的人却费尽心思地推理。而情欲的源头则是我们的需求,促进其发展的是我们的认知。****

这是因为,当一个人想要或者惧怕一个事物时,****要么是因为他产生了“不能得到”的念头,要么就是因为大自然的简单驱使****野蛮人没有受到任何理性光芒的照耀,因此他只能体会到由各种自然冲动产生的情欲[卢梭注11];他的欲望不会超越身体上的需求;在这个世上,他能够认知的唯一的“好”就是粮食、雌性和休息,而他惧怕的唯一的“恶”就是疼痛和饥饿。这里我说的是疼痛,而不是死亡。因为对死亡以及与之相伴的恐惧的认知是人类摆脱动物状态所获得的最初的认知。**

然而,如果我对“悲惨”一词的理解是正确的,****我会说,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词,或者是一个只能表达一种失去的痛苦和身体或者灵魂的苦难的词。但是,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释一下,一个内心平静、身体健康的自由人还能遭遇何种苦难?*我想知道,*在公民生活和自由生活中,哪一种生活更会使享受这一生活的人们难以忍受?在****我们周围,我们几乎只能看到那些抱怨自己生存状态的人们,更有甚者,伤心欲绝,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就连那充满神意的法律与人类的法律的结合也无法阻止这一骚乱的发生。我还想知道,人们可曾听说一个自由的野蛮人动过抱怨生活的念头,并企图轻生?

因此,让我们暂且放下傲慢,去评判究竟哪一种状态才是真正的苦难吧!*相反地,我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比被理性冲昏头脑,被情欲百般折磨,为寻找另一个状态而苦思冥想的野蛮人更加悲惨的了。*

这也可以说是出于神意的一种极为明智的措施:*野蛮人所有的潜在能力只能随着运用这些能力的机会而发展,以便这些能力既不至于因为过早发展而成为多余的负担,也不至于因为过迟发展而于必要时无济于事。野蛮人在本能中便拥有了在自然状态下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但只在逐渐发展起来的理性中,才拥有在社会中生存所必需的东西。*

霍布斯虽然很好地****洞悉了所有有关自然法的现代定义的缺陷*,但是,他从自己给出的定义中所推出的那些结论足够表明,他对这一定义的理解同样错误。在他论述自己建立的准则的过程中,他本应提出:由于自然状态是每一个人对自我保存的关心最不妨害他人的自我保存的一种形式,*因此这种状态应该最能保持和平*,对于人类也是最适合的。然而,他却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他把人类满足各种情欲的需求不合时宜地掺杂到了人类对自我保存的关心之中***。要知道,这些情欲**都是社会的产物*****而且正是这些情欲的诞生使得法律变得不可或缺。*****

因此,我们可以说,野蛮人之所以并不是恶人,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善为何物,而阻止他们“作恶”的,既不是理性的发展,也不是法律的约束,而是情欲的平复和对恶的无知:“这些人因为对恶的无知而得到的好处比那些人对善的感知所得到的坏处还要大些”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原理是被霍布斯所完全忽略的:*由于人类看到同类受苦时,天生就会产生一种反感情绪,从而使他为自己谋求舒适生活的热情受到限制。这一来自人类天性的原理,使人类在某些情形下,能够缓和强烈的自尊心(amour-propre),或者在这一自尊心诞生前[卢梭注15],能够减轻对自我保存的强烈欲望。*

我认为,给予人类这种唯一的自然美德不会招致任何非难,因为就连那些最厌恶人类道德的诽谤者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美德的存在。我这里所说的自然道德就是:怜悯心。

对于像我们这样软弱并易于受到如此多苦难折磨的人而言,这确实是一种非常适合的秉性,而且也是人类最普遍、最有益的一种美德,因为它先于思考而存在,而且是那么地自然,就连兽类有时都会发出些许同情的信号。且不提母亲对孩子的慈爱,也不提她们在保护孩子时对自身安危的忽视,我们每天都能观察到马儿踏过活生生的躯体时所表现出来的抗拒情绪;没有一个动物会无动于衷地走过同类的尸体;有的动物甚至还会为它们死去的同伴举行某种仪式的葬礼;而即将被屠杀的动物发出的凄惨的叫声则向人们诉说着它正在经历的恐怖遭遇。

****这便是先于一切思考而存在的纯粹的大自然的感动;这便是尚未被最败坏的道德摧毁的自然怜悯心的力量。****在剧院中,我们每天都能看到那些同情剧中不幸者的遭遇,为他们伤心落泪的人们。但是一旦这些人自己登上统治者地位,他们却又会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的敌人。正如那嗜血成性的苏拉Sylla,即使对不是由他自己造成的痛苦,也会感到非常伤感;又如菲尔王亚历山大,他不敢去看任何悲剧的演出,只因为害怕人们会看见他与昂多马克Andromaque和普里亚莫Priam一同叹息,但当他听到每天因执行他的命令而被处死的那么多人的哀号时,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自然既然给予人类眼泪,

那就表示,

它曾给予人类一颗最仁慈的心。

事实上,如果让一个旁观动物发自内心地将自己等同于另一个受苦的动物,那么怜悯的力量将会更加强大。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类比处于理性状态下的人类的这种等同感要深切得多。正是理性催生了“自尊心”,而思考则使它变得强大;也正是理性使人类回到自身,同时让他们摆脱所有束缚与折磨。****

而摆脱这一切的方式就是:哲学。

正是通过理性,“自尊心”可以悄悄地告诉受苦受难的人们:“你要死就死吧,反正我是安全的。”这样一来,只有整个人类社会的危险才会打扰到哲学家的清梦,然后将他们从睡梦中拽入现实。

人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杀自己的同类,而不用受到任何的惩罚;*他们只需要用手捂住耳朵,然后简单地自我辩护一番,以阻止大自然强迫他们与被害人感同身受。野蛮人却并没有这种“令人钦羡”的天赋*:由于智慧和理性的缺乏,我们总是看见他们轻率地将自己托付给最初的“人道主义”情怀。当发生暴动或是街头争吵时,贱民会聚集起来,而谨慎的人则会敬而远之:这个时候,将那些厮打在一起的人们分开,阻止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互相残杀的,却恰恰是那些下等人和市井妇女。

*因此,可以确定的是,怜悯心是一种自然的情感,它可以通过克制个体的“自爱”来促进整个物种的相互保存。正是在怜悯心的驱使下,我们毫不犹豫地去帮助那些我们所见到的受苦的人。*

同时,****在自然状态下,正是这一怜悯心代替了所有的法律、风俗和道德,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尝试违背它温柔的召唤***:正是有了怜悯心,强壮的野蛮人只要能够在别处觅得食物,就绝不会剥夺一个柔弱的小孩或者一个年迈的残疾人本就脆弱的生命;**理性正义的崇高准则是“像你希望别人如何对待你那样去对待别人”,而怜悯心却让整个人类遵循另一个天生善良的准则:“在尽可能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一准则可能不如前者那么完备,但是却更加实用。***

总之,为寻找任何一个人在作恶时,即使这个人对教育的格言一无所知,也会感到内疚的原因,*我们与其求助于那些巧妙的推论,不如求助于这种自然情感*。尽管人类可以附和苏格拉底以及那些追随他的智者,认为可以通过理性来获取道德,*但是如果人类的自我保存仅仅依赖于人们的推论,那么人类也许早就不复存在了。*

野蛮人的情欲是那样地匮乏,同时又受到怜悯心如此有益的约束,所以与其说他们是邪恶的,不如说他们是野性的。他们所在意的是,如何从可能遭遇的不幸中逃离出来,而不是如何将这一不幸转嫁到他人身上。他们不会陷入异常危险的争论之中:****由于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因而,他们既不明白虚荣为何物,也不明白敬意是什么,既不明白重视为何物,也不明白蔑视是什么。他们没有任何你我之分的概念,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正义观念。他们将自己可能遭受的暴力看作易于弥补的损害,而不是一种应该得到惩罚的侮辱。他们甚至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曾有过,除非是不由自主的、即时的反应,就像狗咬人们向它扔过去的石头那样。****

****让我们从区分“爱”这种感情的精神层面与生理层面开始。生理层面指的是人人想要与异性结合的普遍欲望;而精神层面的爱则把这种欲望确定起来,并锁定欲望的唯一目标,或者至少使对这一优先目标的欲望更加强烈。****

****因此,我们可以轻易地发现,精神层面的爱不过是由社会习惯产生出来的一种人为的情感。妇女们对它尽情吹捧,以便建立她们的权威,让本应服从的女性占据统治地位。这一情感建立在才德或者美丽这类的概念和种种的比较上,而野蛮人对这些概念全然不知,也绝对不会做出类似的比较。因此,这一情感对于他们而言应该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野蛮人的思想里,不会构成匀称和协调等抽象概念,因此在他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欣赏和爱慕的情感;要知道,这些情感尽管不易察觉,但总是来源于对这些观念的实践的。野蛮人只会听从自己从大自然获得的禀性,而不会跟随他尚未获得的喜好;因此对他而言,所有异性都是同样适合的。****

****野蛮人的爱局限在其生理层面,他们因为远离那些对爱情对象的偏好而快乐地生活着。这些偏好只会激起人们对爱情的感知,从而加大获得爱情的难度。****那时候的人类很少发脾气,即使发脾气也没有那么激烈,因此,在他们中间很少出现争吵,即使偶有出现,那也要温和得多。在我们中间无休止地折磨着我们的那种观念,是不会侵袭到野蛮人的心灵的。他们每个人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大自然的召唤,然后便无条件地投入其中,这期间惬意多过狂热。一旦需求得到满足,所有欲望之火便随之熄灭。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游荡在浩瀚森林里的野蛮人,没有工业,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彼此间也没有任何联系。他对同类没有任何需求,同时也没有任何伤害他们的欲望,而且可能一辈子不会单独认识任何一个其他同类。他不为情欲所牵绊,自给自足,只拥有这一状态下应有的情感与智慧。他只会感受到自己真正的需求,目光只会聚焦到他感兴趣的事物上面,而且他的智慧并不比他的幻想有更多的发展。就算偶然发现些什么,他也无法将这一发现分享给他人,因为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分辨。艺术便随着其发现者一起走向死亡。那里既没有教育也没有进步,野蛮人一代又一代徒劳地繁衍着;每个人都从相同的起点出发,一个又一个世纪在初始阶段的粗野中静静地流过,人类这一物种已老,可人始终还是幼稚。

****我之所以在这里长篇大论地论述有关这一原始条件的假设,是因为尚且存在着一些陈旧的错误和根深蒂固的偏见需要我们去打破。因此,我认为我们必须挖掘到这一问题的根源,展示出在真正的自然状态下,即便是自然的不平等,也远不如近代学者们所声称的那样真实和影响深远。****

事实上,我们很容易发现,在所有那些将人类区分开来的差异中,有很多被认为是源于自然的差异,****其实这些差异却只是人类在社会中不同的习惯和生活方式的产物***。因此,一个人脾气是暴躁还是温柔,体魄是强壮还是柔弱,更应该取决于他被抚养长大的方式是严厉还是阴柔,而不应该归结于其身体的自身构造。精神的力量亦是如此:教育不仅使得受教育的人与未受教育的人之间产生差异,而且也使那些受教育的人在文化程度方面产生差异。要知道:当巨人与矮人同时行走在一条道路上时,他们每多走一步,巨人相对矮人的优势就越大。然而,**在文明状态下,对不同等级起决定作用的是教育和生活方式的惊人差异。***而动物和野蛮人的生活却简单而又统一:他们以相同的食物为食,以相同的方式生活着,每日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当我们将两种生活方式进行对比时,**我们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更应该源自社会,而不是自然状态,而自然的不平等在人类中的扩大则更应该归咎于制度的不平等。****

(虽说如此,人毕竟是社会的、现代的,自然的不平等在人类中的扩大也是必然的。“****更应该归咎于制度的不平等****”看作者如何论述了)

但是,既然大自然如人们所声称的那样,在进行天赋分配时表现出如此多的偏好,那么野蛮人在相互间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又能够获得何种强于他者的最有利的优势呢?在这一状态下,既然爱情不存在,那么“美丽”又有何用?既然人们一言不发,那么精神又有何用?既然他们不互通交易,那么狡猾又有何用?

我们无需再徒劳地延伸这些细节了,每个人都应该看到:****只有当人类相互间产生依赖,并且相互间的需求将他们联系起来后,奴役关系才会形成。一个人在被奴化前,必定经过了依赖他人的经历。****然而,这一情况在自然状态下并不存在,那时的人类远离压迫之苦,使弱肉强食的规律全无施展之地。

在证明了不平等在自然状态下几乎无法被感知,因而几乎不会对这一状态产生任何影响之后,我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在人类精神持续发展进程中不平等的根源及其发展。同时,我已经指明“完善化能力”、社会美德及自然人优先获得的其他各种潜在能力绝不可能依靠自身发展,而必须借助于****多个神秘的原因。这些原因来源于一些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巧合。没有这些巧合*,人类将可能永远处于原始状态。接下来,我需要做的就是考虑和对照这些得以使**人类理性得到完善的巧合***。这些巧合腐蚀了人类,**在将人类社会化的同时让他们败坏******,然后将人类和世界从一个如此遥远的时代一步一步变成今天的样子。

第二部分

****如果人和其他动物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不断重复地接触,在人的心灵中自然会产生对于某些关系的感知。对于这些关系,我们可以用大或小、强或弱、快或慢、胆小或勇敢,或者其他类似的概念来形容。****这些关系与需求相对照,然后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终于引起人类的某种思考,或者更应该说引起人类某种机械的谨慎。这种谨慎会指示他为保证自身安全而采取必要的措施。

****这一发展所带来的新智慧,通过使人类意识到自身的优越地位,使他在其他动物面前的优越感大大增加。他练习着为它们布下陷阱,用千百种方式诱骗它们。尽管存在着很多动物,在搏斗时力量比人类大,在奔跑时速度比人类快,可是慢慢地,对于那些能够供人类使用的动物而言,人类变成了它们的主人;而对于那些可能对人类造成伤害的动物而言,人类却变成了它们的灾难。正是这样,当人类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时,便产生了最初的自尊情绪;也正是如此,当他还不大知道如何区分等级的时候,在他将自己的物种视作第一等的同时,他早已准备将他自己列为同类中的第一等了。****

尽管他的同类对他的关系与现如今我们的同类对我们的关系不尽相同,虽然他与同类的联系也并没有比他与其他动物的联系更加紧密,****但是在他的观察中,他的同类并没有被遗忘。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发现,在他的同类之间以及在他的雌性伴侣和他自己之间存在着许多共性,而这些共性又促使他推断出另一些尚未被发现的共性。当他发现,在相同情景下,他们所有人的表现与自己的表现一致时,他便得出结论,认为他们的思考方法和对事物的感知方式与自己相同。而这一重要事实一旦在他脑海中形成,接着便会使他产生一种预感:为保证自己的优势和安全,最好的行为准则就是与他们待在一起。****这种预感与推理方法同样确切,而且比推理方法更为直接。

这些最初的进步,终于使人类加快了前进的步伐。智力越是发达,技巧便越趋于完善。很快地,人类便不再栖息在随便一棵树下,也不再躲到洞穴里了。他们找到了某种坚硬、锋利的石斧,可以用来砍树、凿地,用砍下的树枝搭建茅屋,然后竟然想起在茅屋上面涂上黏土和泥浆。****这便是第一个变革的时代,这一变革促进了家庭的形成和不同家庭的区分,从而带来了某种形式的私有制;或许正是从这里诞生了如此多的纷争与战斗。然而,最初给自己建造房屋的人似乎都是那些强者,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保卫自己的住所,而那些弱者只会想办法模仿他们,而不是将他们撵走。****那些已经有自己居所的人,他们绝不会尝试着去夺取邻居家的房子,这倒不是因为这房子不属于他们,而是因为这个房子对他们而言是无用的,而为了夺取它,他们却免不了要与这个房子的主人展开一场生死搏斗。

*人类心灵的初步发展来源于对新环境的适应,这种新的环境将丈夫与妻子、父亲与孩子聚集在一个共同的居所内。共同居住的习惯,使人类产生了最细腻的感情:夫妻之间的爱以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这样一来,每个家庭变成一个结合得更好的小型社会,而正因为连接这个社会的唯一纽带是相互间的依恋与自由,因而这个社会上的各种联系变得更加紧密了。在此之前,男人和女人拥有着相同的生活方式;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两性生活方式开始出现初步的区别。从此,女性变得更加居家,慢慢习惯于看家和照看孩子,而男性则必须去寻找全家人共同的食物。他们开始过上一种闲适的生活,从而丧失了他们部分的强悍和力量。但是,即便每个个体在与野兽搏斗时力量变得不如从前,但另一方面,他们却更加明白如何团结起来共同抗敌。*

****在这一新的状态下,人类过着简单而又孤独的生活。他们的需求非常有限,而且使用着为满足这些需求而发明的工具,因而他们享有更多的闲暇,用来为自己安排他们的祖辈所不知的各式各样的舒适享受。这是人类在不经意间为自己加上的第一道桎梏,也是他们为后代遗留下的第一个痛苦的源头。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他们的身体和精神会开始变弱,而且这些舒适的享受会渐渐变成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最终会使人类几乎完全感受不到幸福,而且同时会转化为真正的需求,那么得不到这些享受所带来的痛苦,将远远大于拥有这些享受时所带来的喜悦。从此,人们将因失去而感到忧伤,却不会因为拥有而感到幸福了。****

于是,一切都开始改变。那些曾经持续在森林中游荡的人,一旦得到一个更加固定的住所,便缓缓地相互靠近,以不同部落的形式聚集起来,最后在每一个区域形成一个独特的民族,依靠习性和特征团结起来。促使他们团结起来的并不是法律法规,而是相同的生活饮食习惯以及同样的气候影响。

****同时,固定的邻里关系进一步催生了不同家庭之间的联系。不同性别的年轻人居住在相邻的住所,然后很快地,在大自然的驱使下发生临时关系,而相互间频繁的往来又将这种临时关系变成了另一种同样亲密而更为持久的联系。****

****人们开始习惯考虑不同的对象并加以比较;于是,在无意识间,他们获得了“才能”和“美丽”的概念,继而产生“偏爱”的情绪。由于习惯于频繁的相见,他们从此再也无法离开对方。一种温柔甜蜜的情感便出现在灵魂深处,只要出现稍不如人意之处,这种感情便会变成疯狂的愤怒:嫉妒随爱情而生,一旦反目,就连最温柔的感情也不免引起人类血淋淋的牺牲。****

随着观念和情感的接踵而至,以及对精神和心灵的逐步开发,人类不断地被驯服着。****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得到了扩展,联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人们渐渐习惯于聚集在某一住所前或者某棵大树周围歌唱和舞蹈——这一爱情与闲暇的真正结晶,成为那些过着悠闲和群居生活的人娱乐或者更应该说消遣的方式。每个人都开始关注别人,同时也渴望着别人关注自己。公开的称赞变成了一种荣誉。那些唱歌或者跳舞最棒的人,那些最美、最强壮、最聪明或者最雄辩的人便成为人们最为尊重的人。要知道,这是迈向不平等的第一步,同时也是让人类通往邪恶的开始:从这些最初的偏爱出发,一方面诞生了虚荣和蔑视,另一方面也诞生了耻辱和欲望。而由这些新的原因所造成的骚乱最终给予“幸福”与“天真生活”最后一击。****

一旦人类开始相互欣赏,并开始在脑海中形成“尊重”的概念,每个人都将认为自己拥有获得尊重的权利,因此,一个人不被尊重而不感到任何不妥的情况,已经几乎不会出现了。由此便诞生了最初的礼貌义务,对于这一义务,甚至在野蛮人之间也是如此。从此,所有故意的侵害都将变成一种侮辱,因为除了由于损害所产生的损失外,受害者还认为那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而这种侮辱往往比损失本身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正因如此,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向对自己表现出蔑视的人实施惩罚,报复行动于是变得恐怖不堪,而人类则变得既血腥又凶残。

这正是我们知道的大多数****原始部落进化的程度。需要注意的是:有的人正是因为没有很好地区分这些概念,没有注意到这些原始民族距离最初的原始状态已经非常遥远了,从而草率地得出人类生性残暴,****因而需要文明制度的介入,以便将他们驯化的结论。

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比处于原始状态的人们更加温和了。那个时候,他们被大自然隔离在距离野兽的愚蠢和文明人的智慧同样遥远的地方,同时,他的本能受理性所限,因而只知道防备眼前祸害的威胁;他们天生具有同情心,不愿意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即使自己受到了伤害,也不会在任何情绪的驱使下对别人作恶。因此,正如智者洛克的一句哲言所说:****没有私有制,便不会有不公正。****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的是:社会一旦开始出现,人类之间一旦建立关系,那么就一定要求人类拥有一些他在最初状态下所不具备的品质;由于道德观念已经开始渗入人类行为之中,并且在法律出现前,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所遭受冒犯的唯一裁判者和复仇者,因此,曾经适合于纯粹自然状态的善良已经不再能够适应这个刚刚诞生的社会了;随着相互侵犯的频率日益加大,对侵害所实施的报复也必然变得更加严厉。在那个时候,*正是对报复的恐惧代替了法律制约。*

因此,*尽管人类不如从前那样耐劳,尽管大自然所赋予的怜悯心已经遭遇到某种程度的歪曲,但是人类能力的这一发展阶段却正好是处于悠闲自在的原始状态和我们“自尊心”泛滥的现时状态之间的一个时期,这应该是最幸福而且最持久的一个时期。*

*然而,一旦某个人需要另一个人伸出援手,一旦人们发现一个人能够拥有两人份食粮的好处,平等就此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则是私有制。从此,劳动成为必需,而广袤的森林则变成了需要人们播撒辛勤汗水的欣欣向荣的田野。后来也正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奴隶,苦难从此在这里萌芽,随着庄稼一道在这田野里生长。*

正是对冶金术和农业这两门艺术的发明,才促进了此次浩大革命的发生。*对于诗人而言,将人类教化并使他们堕落的是黄金和白银;而对于哲学家而言,罪魁祸首却是铁和小麦。*

*随着人们对土地的耕种,必然会产生对土地的分配,而私有一旦得到承认,便会产生最初的平等原则*

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人们的才能相等,一切事物是可能始终保持平等的,例如,铁的使用与对食物的消费就始终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平衡。*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维持这一均衡,平衡很快被打破。强壮的人可以完成更多的工作;灵巧的人可以更好地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机灵的人可以找到减轻工作的方式;耕种者更需要铁,或者铁匠更需要小麦。因此,在同等劳动下,有的人可以挣得很多,而有的人却难以维持生计。*****就这样,自然的不平等随着关系的不平等而逐渐显现出来,同时人类之间的差别随着情况的不同而不断扩大,其产生的效果也变得更加显著与持久,继而以同样的比例影响着人类的命运。****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剩下的部分就不难想象了。我不必停下来,去描述其他各种艺术的相继发明、语言的发展、天赋的考验与运用、财产的不平等、对财富的使用或者滥用等,也不必去深究所有这些进程的细节,因为那是每个读者都能够轻易自行补充的。下面,我想要简单探讨的是,处于这一新秩序下的人类。

****这时,人类所有的能力都已经被开发出来:记忆力与想象力并存着,自尊心被唤醒,理性被照亮,智慧似乎已然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最完善的程度。这时,所有来源于自然的品质都已经发挥作用,每个人的等级和命运不仅取决于财富的数量以及每个人有利于人或者有害于人的能力,而且还取决于精神、美貌、力量、技巧、功绩或者才能等种种品质。****

由于*****这些品质是唯一能够引起人类关注的对象,因此很快地,人们必须拥有或者假装拥有这些品质,必须为争取自己的利益而表现出与其真实面目不同的形象。于是“实际是”和“看似”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而正是在这一区分中出现了无比奢华的排场、骗人的诡计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恶行。*****

另一方面,由于众多新需求的出现,人类从以前自由、独立的状态,变成了现在被整个大自然,尤其是其同类所奴役的状态。在这一状态下,他表面看来是其他同类的主人,但是从某种意义讲来,却同时成为了他们的奴隶。富裕的人需要他人的服务;贫穷的人需要他人的救助;而不穷也不富的中间状态,也绝不可能让他摆脱对其他同类的需求。*因此,他必须不断设法引起他人的注意,让他们看到为他工作的好处,无论这一好处是实际的还是表象的。这样就使得他在有的人面前变得狡猾而又虚伪,而在另一些人面前变得专横而又无情,而且,当他不能使一些人畏惧自己,或者当他认为服侍另外一些人对他没有什么好处的时候,他便不得不欺骗他所需要的一切人。*

****最后,贪婪的野心,与其说出于真正需要,不如说为了使自己高人一等而积累财富的强烈欲望,使所有人产生了相互损害的可怕倾向以及一种隐秘的嫉妒之心。***同时,为了便于达到目的,这一嫉妒往往戴着仁慈的面具,因而变得更加危险。总之,一方面是竞争与敌对,另一方面是利益的对立以及总是隐藏着的想要损害他人以牟取自身利益的欲望,*所有这些罪恶都是私有财产的第一个后果,同时也是最初的不平等的必然产物。****

在人们还没有发明财富的象征符号之前,财富仅仅指土地和家畜这些人类唯一能够真正拥有的财产。*然而,当不动产的数量不断增多,范围不断扩大,从而覆盖了整个地面,使土地之间相互毗邻之后,一个人只有通过损害他人才能扩大自己的财产。那些因为柔弱或者懒惰而未能完成土地的扩张的人,虽然看似什么都没有失去,实则变得贫穷了。因为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而他们却还停留在原地。于是,他们被迫从富人手里接受或者抢夺生活必需品。*

就这样,*****由于富人和穷人彼此间不同的性格,便诞生了统治和奴役或者暴力和掠夺。*****对于富人而言,他们一旦体会到统治的快乐,便会立即蔑视所有其他的快乐。同时,由于他们可以用旧奴隶来降服新奴隶,所以他们每天所想,就是如何制服或者奴役他们的邻居。他们就像那些饥肠辘辘的恶狼,一旦尝到人肉的鲜美,便觉得其他食物索然无味,因而最后只想着吞食人类了。

就这样,*最强大的人或最悲惨的人将他们的力量或者他们的需求视作一种对他人财产上的权利,而这种权利在他们看来就等于财产权,由此带来的不公随之为社会带来了可怕的骚乱。*****正是这样,对财产的窃取、对穷人的掠夺以及所有人无节制的情欲扼杀了自然的怜悯之情,在正义之声尚且微弱的情况下,使人类变得吝啬贪财、雄心勃勃、十恶不赦。在强者逻辑和首位逻辑的较量中,爆发了一场持久的冲突,只有战争和谋杀[卢梭注17]才能将这场冲突阻断。渐渐地,最初的社会被一个可怖的战争状态所取代:可耻而又可悲的人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放弃那些他们获取的不幸之物。他们只好苟且偷生,在滥用了令自己引以为豪的优势后,眼见着自己走向毁灭的边缘。****

人类一定不曾想过会遭遇如此悲惨的境遇与不幸。很快地,尤其富人们会感觉到这样一个持久战争的状态是多么地不利,因为只有他们为战争买单,而且生命威胁是大家共同承担的,而财产损失却是由个人担负的。

面对这些质疑,富人将无言以对,不再有任何狡辩的理由,也不再有任何反击的力气。他们虽然很容易制服某一个人,但也会同样轻易地被强盗团伙所制服。富人是以一人对抗全体的,因为富人与富人之间的相互妒忌,他们无法与和自己相同的人联合起来,以对抗那些因抢劫的共同愿望而集结起来的敌人。*迫于情势,富人们最终想出了一个最周全的方案,这样一种方案是前人从未想到过的,那就是:利用那些攻击者的力量来为自己服务,将原来的敌人转变成自己的保卫者,并向他们灌输新的格言,为他们建立一些新的制度,这些制度,通过改变自然法对富人不利的准则,最终使其偏向对富人有利的一面。*

*这便是或者应该是社会和法律的起源。从此,弱者有了新的束缚,富人则拥有了新的权力[卢梭注18],自然的自由一去不复返,有关财产和平等的法律根深蒂固,一部不得撤销的法律通过一种*****灵活的窃取方式****应运而生,***整个人类因为某些野心家的利益而被迫陷入劳动、束缚和苦难之中。***

*这些不同的政治组织在彼此之间的关系上仍然处于自然状态*,很快地,它们开始感觉到其中存在的缺陷,最终不得不摆脱这一状态。 事实上,自然状态存在于这些大的政治组织之间所带来的危害,要比它存在于这些组织所包含的个人之间所带来的危害大得多。*正是从这里产生了使自然为之战栗的、违反理性的内战、斗争、谋杀和复仇,以及所有那些竟然将流血牺牲提升到美德层面的可怖偏见。最正直的人也学会了将屠杀同类视作自己的一种义务。*最终,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人相互残杀,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现在,人类在一天的战斗中所受到的伤害,以及在一个城池被占领时所感受到的恐惧,都超过了在整整几个世纪的自然状态下,全地球的人类所遭遇的伤害和恐惧。*这便是我们看到的将人类划分为不同社会所带来的初步危害。*

*只有当人们千方百计地规避法律的时候;只有当缺陷和骚乱持续不断地增长的时候,人们才会最终想到这一将公共权力托付给某些个人的危险方式,才会想到委托一些法官去保证人民决议的执行。因为,认为领导的选举发生在联邦产生之前,法律大臣出现在法律产生前的假设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认为人民一开始就无条件、不计回报地投入独裁者的怀抱;认为桀骜不驯的人类想到的第一个获得公共安全的方式,就是大踏步奔向奴隶状态的说法,从此不再合理。*

我们的政治家们关于热爱自由所做的那些诡辩,正如哲学家们对自然状态所做出的诡辩一样。*他们通过自己所见之物,来断定他们尚未见过的极为不同的事物。他们因为看见有些人极具耐心地忍耐着奴役之苦,便认为人类天生具有一种被奴役的自然倾向。他们没有想到,自由也与天真和道德一样,人们只有在亲身享受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们的价值,而一旦失去它们,人们对它们的兴趣也会随即消失*。正如布拉西达斯Brasidas曾经对一个将斯巴达和波利斯城的生活相提并论的波斯总督所说的那样:“我知道你的国家的快乐,你却不明白我的国家的惬意。”

正如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会竖起鬃毛,四脚跺地,猛烈地挣扎着冲向唯一的出口,而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则会耐心地忍受着长棍和马刺那样,对于野蛮人而言,相比无言的屈从,他更喜欢暴风雨般的自由。***因此,我们不应该通过被奴役人民的堕落,来判断人类天性是赞同还是反对奴役,而应该通过所有自由人民在反抗压迫过程中所创造的奇迹,来洞悉他们的真意。我知道,那些被束缚的人只会不断地大肆吹嘘他们在牢笼中享有的和平和安静,即所谓的“被束缚的悲惨的和平”。*但是,当我看见另外一些人不惜牺牲自己的快乐、安宁、财富、权势甚至生命,来换取这个被失去它的人们如此轻视的唯一财富时;当我看见那些生来自由的动物由于厌恶囚禁而一头撞死在监狱的铁栏上面时;当我看见众多赤身裸体的野蛮人鄙视欧洲式的享乐,为保证独立而勇敢地与饥饿、火灾、铁器和死亡对抗时,我深深地感觉到,**对自由的思考,从来都不属于奴隶。****

我并不打算停下来探讨这一问题:****自由既是人类所拥有的一切能力中最崇高的一种能力,如果为了奉承残酷的或者失去理智的主人,竟毫无保留地抛弃他所有天赋中最宝贵的天赋,竟屈从主人的意旨,去犯造物主禁止我们去犯的一切罪行,这是不是使人类的天性堕落,让人类沦落为只受本能支配的被奴役的畜生呢?我也不打算去探究造物主这个杰出的创造者,在看到其杰作被摧毁时,是否会比他看到这一杰作被羞辱时,更加地怒不可遏。***如果人们愿意,我就不详细论述巴尔贝拉克有关权威的观点了。巴尔贝拉克根据洛克的观点,曾经直截了当地表明:任何人都不得出卖自己的自由,不得让自己受专制权力的任意支配。他还说道:因为出卖自由就等于出卖自己的生命,但没有任何人是他自己生命的主人。我只想问的是,**那些如此自甘堕落的人有什么权力让他们的后代遭受同样的屈辱,并代替其后代放弃那些他们所必需的财富,使得本应该拥有这些财富的人们的生活从此变得如此昂贵?*****

首先,财产一经转让便不再属于我,其过度使用将与我毫无关联。但是,人们是否滥用我的自由对我而言却至关重要,因为我不可能在沦为他人的犯罪工具后,还不让自己成为别人强迫我所犯罪恶的罪人。此外,所有权只是出自人类的一项约定或者法规,所有人都可以任意支配其拥有之物。但是,对于人类主要的天然禀赋,如生命和自由而言,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有权享有这些天赋,当然,毫无疑问,也同时有权将之放弃。但是,放弃其中一个会使其存在堕落,而放弃另一个则会使其存在消失。由于没有任何物质财富能够弥补它们的损失,因而人类无论以何种代价将其抛弃都将是对自然和理性的触犯。而且,纵使人们能够像转让财产那样将自由异化,但对孩子而言,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是很大的。孩子们将只能通过权利的转让来享有父亲的财产,但是自由乃是他们以人的资格从自然中获得的天赋,他们的父母没有任何权力将他们的这一天然禀赋剥夺。因此,与奴隶制度的建立一样,为使这一权力永久延续下去,人们必须对自然施暴,必须对其做出改变,而那些鼓吹奴隶的后代生来为奴隶的法学家实则论证了“人类生来不是人类”的谬论。

****政府的不同形态****起源于在其成立之初存在于个体之间或大或小的差异。当出现一个在能力、道德、财富和声望等各方面均表现突出的个人时,这个人会被选举为法官,而国家则变成君主制;当好几个旗鼓相当的人一起优于其他所有人时,他们将被同时选举,贵族政府应运而生;而那些财富和智慧并不是那么均衡,离自然状态最接近的人则一同管理政府,从而形成了民主国家。这些不同形态对人类而言孰优孰劣还有待时间的检验。有的人只需要遵守法律,有的人则很快地服从于主人;公民希望保持自由,而臣民则一心想着夺走邻居的自由,因为当别人拥有他们不再享有之物时,这会令他们痛苦不堪。总之,一边是财富与征服,而另一边则是幸福与道德。

在这些不同的政体中,所有法官一开始都是通过选举产生的。被选之人首先要经得起财富的诱惑,然后需要考察的是他们的功绩和年龄。功绩可按照自然排序进行选择,而年龄的增长可以促使他们积累处事经验和在审议中保持铁面无私的面孔。从希伯来人的“长者”(Anciens),到斯巴达的“元老”(Gérontes),再到罗马的“元老院”(Sénat)以及我们语言中的“领主”(Seigneur)的词源,所有这些无一不在诉说着年龄在这一行业是多么地被重视。*然而,被选举之人越是年迈,选举的次数就越是频繁,慢慢地,人们便感受到了其中的弊端,于是诡计开始引入,乱党开始形成,党争变得激烈,内战开始吹响号角,最后人民的鲜血被用来祭奠所谓的国家的幸福,而人类则濒临初始的无政府状态。*****就在这时,有野心的权贵们往往利用这种情况,将职位永远把持在自己家族手中。********人民已经习惯了依附、安宁和生活的便利,由于他们已经无法挣脱手腕上的铁链,便索性同意增加自己的被奴役程度,以巩固自己内心的宁静。****

就这样,首领变成了世袭制,并习惯于将法官这一职位视作家族的财产,将自己视作国家的拥有者,尽管一开始他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官吏。这样,他们也就习惯于将同胞视作自己的奴隶,将他们视作隶属于他的按头计算的牲口,并且将自己比作像上帝那样的王中之王。

****如果我们从这些不同的变革中去寻找不平等发展的足迹,我们会发现法律和私有财产权的形成是不平等形成的第一阶段;法官的设立是第二阶段;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则是合法权利向专制权力的转变。因此,第一个阶段催生的是贫富的差距,第二个阶段造就的是强弱的悬殊,而第三个阶段诞生的则是主人与奴隶的对立。主人与奴隶的对立正是不平等的最后阶段,是所有其他不平等终将抵达的彼岸。这一阶段将一直持续,直到新的革命将政府彻底瓦解或者使其向合法制度靠拢为止。****

****政治层面的区分最终必然导致公民层面的区分。随着不平等在人民与首领之间表现得日益明显,不久这种不平等在个人与个人之间也开始显现出来。它根据人们的情欲、智慧与境遇演变成上千种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人类面前。**** 一个法官如果想要窃取非法权力,他不可能不去拉拢亲信,然而这样他也被迫要向他们让出部分权力。*****此外,公民只有受到盲目野心的驱使才会自甘忍受压迫。由于他们更多地向下而不是向上看,对他们而言,统治比自由要来得珍贵。他们之所以同意戴上镣铐,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够将这镣铐强加在他人身上。*****对于那些无心支配他人的人,人们是很难让他们屈服的。即使是最精明的政治家,最终也无法使那些一心只追求自由的人屈服。

****如果从此处着手进入细节,我将能够轻易阐明,即使没有政府的干预,声望与权力的不平等是如何在个体[卢梭注19]中变得不可避免的。因为当人们刚刚聚集到一个共同的社会中时,他们就被迫相互比较,并从他们不断地互相利用中被迫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区别。这些区别有多种不同的分类,但是,财富、身份、等级、权力和个人功绩基本上可算作社会中的主要标准。因此,我将证明这些不同势力间是和谐还是纷争,将是一个国家运转好坏的最确切的标志。我将让大家看到,在这四种不平等的起源中,个人的品质是其他所有起源的源头,而财富则是它们最终将要达到的形式,因为财富可以对人类起到最直接的作用,而且易于交换,人们可以使用它轻易地得到其他的一切。通过这一观察,我将能够比较准确地判断每个民族距离其最初制度的远近,以及他们走向极端堕落的进程。我将论证那将所有人吞噬的对名望、荣誉和特权的普遍欲望是如何让人们进行着智慧与力量的练习与较量;它是如何刺激着我们的欲望,并让这一欲望迅速膨胀的;它是如何通过让人类陷入竞争、对立,甚至是沦为敌人,从而使无数有野心的人每日在竞技场内角逐,每天引发无数的挫败、成功与灾难。我将证明,正是这种希望博得关注的强烈欲望,与那几乎使我们丧失自我想要出人头地的狂热激情,使人类中间产生了优劣之分,产生了我们的道德与罪恶、学说与谬论、征服者与哲学家,简而言之,就是产生了为数不多的好事与数量众多的坏事。****

从财产与社会地位的极度不平等中,以及多种多样的欲望和才能、无用甚至有害的艺术以及毫无价值的科学中,诞生了无数的偏见。这些偏见都是与理性、幸福和道德背道而驰的。****我们会发现,领导者会不遗余力地鼓吹各种想法,从而分裂那些聚集起来的人类,削弱他们的势力;煽动所有那些足以让社会出现和谐的假象,实则播下分离的种子的思想;策动所有那些能够将不同等级的权力和利益对立,使他们之间产生间隙与憎恨,从而进一步巩固它遏制各方势力的权力的措施。****

****正是在这些骚乱与变革中,专制国家抬起了它卑鄙的头颅。****它贪婪地吞噬着国家各个部分美好且健康的东西,直至践踏法律,蹂躏民众,最终在共和国的废墟上拔地而起。在最后一次变化之前的时期,必然是一个充满骚乱与灾祸的年代。但是最后,所有东西都将被这头怪物所吞食,人民从此不再有首领,也不再有法律,拥有的将只有暴君。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事情不再关乎道德和美德,因为在所有被暴政统治的地方,“谁也不能希望从忠贞中得到什么”。专制政治是不允许有任何其他主人的,也不需要征求他人的同意,而对于奴隶而言,盲从就是他们唯一的美德。

这里便是不平等的最后阶段,是让我们回到出发点,将整个回环闭合的终点。在这里,所有个体之所以重新恢复平等,是因为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臣民除主人的意志外没有任何别的法律,而主人则除自己的欲望外没有任何别的规则。这样,有关好的概念及正义的原则再次消失。*在这里,一切又回归到强者法则,因而也回到了一个新的自然状态。但是,这个新的自然状态与我们出发时所说的自然状态不尽相同:后者是一个纯洁的自然状态,而前者却是过度堕落的结果。*

*总之,读者们将能够解释,人类的灵魂与情欲是如何在缓慢的变化中改变了原有的本质;为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需求与乐趣会改变目标;为何原始人会逐渐消失,而社会呈现在智者面前的只不过是不自然的人类与虚假的情欲的集合,虽然这样的人类与情欲只不过是这些新关系的产物,在自然中没有任何真实的基础。*

在这一问题上,我们由思考而观察到的东西,已经完全被我们的观察所证实。*野蛮人与文明人在倾向深处是那么地不同,以至于给予文明人至上快乐的东西,却会使野蛮人陷入深深的绝望。野蛮人向往的是安宁与自由,他只想生活得悠闲自在,即使是斯多葛主义式的平静也无法表达他那对所有事物发自内心的漠视。*

我只需要证明:****这并不是人类原始的状态,正是社会及其孕育的不平等精神改变和歪曲着我们所有的自然倾向。****

我已经尽力阐述不平等的起源与发展,以及政治社会的形成与滥用。我所论述的这些事物,尽量从纯粹的理性之光中推导出来,而不依靠那些神圣的教条,那些使最高权力得以制裁神权的教义。

从这一阐述出发,我们可以得出:****不平等在自然状态下几乎不存在,其发展与壮大产生于人类天赋的发展与精神的进步过程中,最后随着私有制与法律的形成而稳定下来,变得合法。****

> ---------------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