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汉尼拔》——美·托马斯·哈里斯

摘抄

第一部

这是我领悟的
头一个道理:
时间即是
斧头在林间的回响。
——菲利普·拉金
院子里只有罗萨还活着,他抬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把手伸向汉尼拔。这时米莎也跑到院子里来,向母亲奔过去。罗萨想在米莎跑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将她拉住,使她卧倒。但是熊熊燃烧的飞机上飞来一发炮弹,猛地射穿了他的身体。鲜血溅在米莎的身上,她举起双臂,朝着天空尖叫起来。正往母亲的衣服上堆雪扑火的汉尼拔站起来朝妹妹跑去,在横飞的炮弹中,他将妹妹抱进小屋,又逃进地下室。外面的炮声渐渐停了,仿佛炮弹已熔化在机关炮的炮膛里。天色暗了,雪花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滚烫的金属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夜幕降临了。汉尼拔的周围满是尸体。他也不知过了多久。飘落的雪花盖在了母亲的睫毛和头发上。母亲的尸体是唯一一具没有被烧得焦黑脆硬的尸体。他使劲地试图拉动母亲,但母亲的身体已经冻在地面上。他又将脸贴在母亲身上,母亲的胸膛冻得发硬,心脏一片寂静。他用手帕蒙住母亲的脸,开始往尸体上堆雪。几个黑影在树林边上移动。是一群狼,狼眼里反射着汉尼拔手中火把的光亮。他边挥舞着铁锹边朝狼群大吼着。米莎执意要跑出来找妈妈——汉尼拔不得不做出选择。他把米莎带回小屋里,将死去的家人留在黑暗之中。雅科夫先生的书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焦黑的手旁边,一匹狼跑过来吃掉了书的皮质封面,又舔食着雪地上雅科夫先生的脑浆,弄得周围满是惠更斯《光论》四散的书页。

他们把莱克特家族的相册丢进火里,一起丢进去的还有米莎的纸玩具:纸城堡啊,纸娃娃啊……汉尼拔正站在壁炉旁边,忽然,没有丝毫下降的感觉,他们就来到谷仓。在那里,被揉成一团一团的衣服扔在稻草上,都是一些孩子穿的衣服,但汉尼拔以前从没见过。它们已经发硬,上面净是凝固的血。这群人紧紧围上来,抚弄着汉尼拔和米莎。

“把她带走吧,反正她也快死了。过来带你玩去,过来带你玩去。”

他们唱起歌来,要把米莎带走。“林中站着一个小矮人,不动也不语……”

汉尼拔紧紧抓着米莎的胳膊,一伙人把两个孩子朝门口拖去。汉尼拔仍然没松开妹妹,“蓝眼睛”于是用力关上谷仓沉重的门,门夹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的骨头发出断裂的响声。接着,“蓝眼睛”又把门推开,挥舞着一根木棒走进来。木棒一次又一次重重地落在汉尼拔头上, 他的双眼后侧闪过一道道光,脑袋里砰砰作响。米莎喊着:“阿尼拔!”

保罗快步来到汉尼拔面前,举起两只大手要掐他。汉尼拔一下子从琵琶盒里抽出把弧形剑,对着保罗的下腹部横砍过去。

“是这么个横法吗?”

屠夫的尖叫声在树林里回响,一群鸟吓得急忙飞走了。保罗把手放在肚子上,但是却滑开了,手上沾满了淋漓的血。他低下头去看伤口,试图把它捂住。肠子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流了一手。汉尼拔走到一边,又转回来照着屠夫腰部横着砍下去。

“还是像条脊柱的切线呢?”

汉尼拔开始挥剑在保罗身上划X形,惊恐的保罗瞪大了双眼。他试图逃跑,汉尼拔又在他的锁骨上划了一剑。顿时鲜血嘶嘶地从大动脉喷涌而出,溅到了汉尼拔的脸上。接下来的两剑砍在了屠夫的脚踝上,他脚一软瘫倒在地,像头被阉割的公牛一样惨叫着。

屠夫保罗靠着树桩坐起来,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汉尼拔看着屠夫的脸。“你想看看我的画吗?”

他把本子递了过去。画上,屠夫保罗的脑袋放在一只大浅盘里,贴在头发上的布条写着保罗·莫蒙特,优质鲜肉。保罗视野的边缘暗了下去,汉尼拔又挥起剑,对于保罗来说,一切都在一瞬间倒向了一边,随后他的血压没了,世界一片黑暗。

汉尼拔看着他当初从母亲手里接过的那幅画,知道过去根本没有成为往事;那个曾经朝他和米莎喷着臭气的禽兽活了下来,一直活到了现在。他把那幅《叹息桥》翻转过去,盯着背面看了足有几分钟——米莎的手掌轮廓被擦掉了,只留下一块空白。在那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让他焦灼不安的梦。

汉尼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发生着变化。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改变,只是本性开始慢慢浮现了。

第二部

我曾经说在树林深处
也会有慈悲驻足,
我指的是那仁慈的野兽,
挥着利爪,张着血盆大口。
——劳伦斯·斯平加恩
鸟鸣,成群的嵩雀在树上唱着歌;金色的晨光洒在高高的野草上,斜照在汉尼拔和塞萨尔走过的地方。

汉尼拔闭着眼,约莫有五分钟斜靠在烧焦的坦克上,然后转向澡盆,他用手指把葡萄藤挪到刚好能看到米莎残骸的位置。当他发现米莎的乳牙还完好无缺时,感到一阵奇怪的欣慰——一个恐怖的景象驱除了。他从澡盆里捡出一片月桂树叶,扔出去。

他从火炉上的珠宝里挑出一枚胸针,他看见母亲戴过,上面有排成莫比斯带[48]形状的钻石。他从一颗浮雕宝石上取下丝带,把胸针系在米莎头上绑丝带的地方。

在小屋上方朝东的斜坡上,他选了一处看起来舒适的地方,挖出一个坟坑,在四周摆满他所能找到的各种野花,然后把澡盆放进墓穴里,上面覆上屋顶落下的瓦片。

汉尼拔站在坟头,塞萨尔听到他说话,便抬起头,不再吃草。

“米莎,世上没有上帝,知道这一点让我们感到欣慰,这样你就不必在天堂里受奴役,不会被强求一直奉承上帝。你现在的地方比天堂要好。你有幸被上帝遗忘了。我每天都想你。”

多特里奇的头摆在树桩上,他的头上站着一只乌鸦。警察靠近时,乌鸦飞了,能叼的都叼走了。

斯温卡警官深吸了一口气,给其他人作了指示,并朝着多特里奇的头走过去。多特里奇的脸颊已经没了,被切得很干净,从两边可以看到他的牙齿。他的嘴被他的身份牌撑开着,身份牌插在上下牙齿之间,像个楔子。

他们发现了火堆和烤肉叉,斯温卡警官在小火坑底下摸到了骨灰,冰凉的。

“一把烤肉叉、脸颊肉和羊肚菌。”他说。

第三部

我愿意立刻向魔鬼屈服,
难道我曾经不是魔鬼!
——冯·歌德:《浮士德:悲剧》
译后记

汉尼拔对妹妹的死无法释怀,不仅仅因为妹妹被残忍地杀害了,也因为自己未能尽到保护妹妹的责任。因此,当紫夫人需要保护的时候,他选择了最为极端的残暴方式来对付敌人。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朴素的事实:人性会因为过度的仇恨和自我悔恨而扭曲、变形,甚至完全丧失。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因为童年的悲惨经历而开始离纯洁的人性圣坛越来越远,一步步迈向邪恶的深渊。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心生怜悯的故事。或许我们还会为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而拍手称快,也会为汉尼拔的残忍找到合理的解释。但是格鲁塔斯在临死前却道出了惊人的秘密:汉尼拔也吃了他妹妹的肉!所以他要杀了一切知道这件事的人。这顿时让汉尼拔的杀人动机变了味。一切远不是复仇那般简单。

当年若不是妹妹的肉,汉尼拔或许早就离开了人世。然而,活在人世的这许多年里,他心头的那头怪兽赖以生存的除了不复仇誓不为人的毒酒,还有挥之不去的、撕心裂肺的对亲人的愧疚和对自己良心的自责!因此,杀尽所有的仇人成了唯一的宽慰或者解放自己灵魂的选择。这可能同时也是汉尼拔选择的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

或许,这一切应验了紫夫人曾说的那句话:回忆是把利刃,伤了别人,也刺了自己。

> ---------------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