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想
 巴尔扎克如此具细的描写,使十九世纪法国的人和物都生动地浮现在眼前,用文字定格那个时期的社会风貌!
 理想与才华在现实中的幻灭,是吕西安的艺术与文学的堕落和大卫科学理想的挫败,在人们的贪欲下,吕的个人野心与道德发生冲突,最后也只是被人利用无足轻重而不自知,美好前景原是镜花水月,可怜可悲。黑暗中却仍有人性的光辉,真正的幻灭不是梦想未能实现,而是为了实现梦想而丧失了灵魂。
二.摘抄
第一部,两个诗人
一,一家内地印刷所
两个年轻人因为处的地位特别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态度批判社会;怀才不遇的人要报仇泄愤,眼界总是很高的。他们的结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来得更快,灰心绝望的情绪也更难堪。吕西安书看得不少,作过许多比较;大卫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像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地利用邪恶,作为晋身之阶。这些野心家的气质那时受着两样东西抑制:先是青春时期的美丽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热诚,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吕西安还不过是同自己的欲望挣扎,不是同人生的艰苦挣扎,只是和本身的充沛的精力斗争,不是和人的卑鄙斗争;而对于生性轻浮的人,最危险的就是卑鄙的榜样。大卫惑于吕西安的才华,一边佩服他,一边纠正他犯的法国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卫生来胆小,同他壮健的体格很不调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顽强。他虽然看到所有的困难,却决意克服,绝不畏缩;他的操守虽然像使徒一般坚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终宽容。在两个交情悠久的青年之间,一个是对朋友存着崇拜的心,那是大卫。吕西安像一个得宠的女子,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大卫也以服从听命为乐,他觉得自己长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经占着优势了。
吕西安念了那首悲壮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读到“要是他们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还有幸福?”不由得捧着书亲吻。两个朋友哭了,因为他们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爱情。葡萄藤的枝条忽然显得五色缤纷,破旧,开裂,凹凸不平,到处是难看的隙缝的墙壁,好像被仙女布满了廊柱的沟槽,方形的图案,浮雕,无数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神奇的幻想在阴暗的小院子里洒下许多鲜花和宝石。安特莱·特·希尼埃笔下的加米叶,一变而为大卫心爱的夏娃,也变为吕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贵族太太。诗歌抖开它星光闪闪的长袍,富丽堂皇的衣襟盖住了工场,猴子和大熊的丑态。两个朋友到五点还不知饥渴,只觉得生命像一个金色的梦,世界上的珍宝都在他们脚下。他们像生活波动的人一样,受着希望指点,瞥见一角青天,听到一个迷人的声音叫着:“向前吧,往上飞吧,你们可以在那金色的,银色的,蔚蓝的太空中躲避苦难。”那时,大卫从巴黎招来的学徒,赛里才,推开工场通后院的小玻璃门,让进一位生客。客人依着学徒的指点向他们俩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
二,巴日东太太
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内地的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像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
特·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富希弟兄的处决[30],阿兰戈先生的《伊普西蒲埃》,留伊斯的《阿那公达》[31],拉华兰德的越狱[32],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雅尼那总督[33]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丹诺普夫人[34]。她想进圣·加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35]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仑,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埃及暴君[36]的美黑美特-阿利。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特·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卢浮宫的气派,本地朗蒲依埃[41]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42]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着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特·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德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
这些议论正好迎合吕西安隐藏的邪念,进一步败坏他的心术。在强烈的欲望鼓动之下,他认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对社会犯了大不敬的罪恶吗?失败的人不是等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吗?而那些美德正是社会的支柱,社会唾弃的便是坐在废墟上的玛里于斯[55]。吕西安不知道他所处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沦堕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着先知们逗留过的西乃山,没有看见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恶的尸体[56]。
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地帮助他,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像那些征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
三,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
“亲爱的夏娃,我受的多,给的少。将来我对你的爱永远要超过你对我的爱,因为我有更多的理由爱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着回答:“我不像你这样博学。我只是很爱你……”
大卫抢着问:“跟你爱吕西安一样吗?”
“爱到愿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给你,在共同生活中尽量不给你一点烦恼,因为我们的生活开头必定有些困难的。”
“亲爱的夏娃,你可曾发觉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爱你了?”
她反问道:“哪有女人不发觉人家爱她的?”
吕西安被大卫的声音和妹妹的抚爱陶醉了,在路旁的树荫底下,沿着平静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着,头上是明星灿烂的天空,夜间的空气十分暖和,他终究忘了上流社会给他戴上的荆冠。特·吕庞泼莱先生又承认大卫是他的朋友了。反复无常的性格很快地使他想起过去的纯洁,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后无忧无虑,更美满的生活,贵族社会的喧闹逐渐消失。等到走进乌莫镇,野心家居然握着他兄长的手,和两个快乐的情人语调一致了。
四,内地爱情风波
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士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勾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自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两个朋友回到楼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
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第二部,内地大人物在巴黎
一,巴黎的第一批果实
路易士向吕西安解释上流社会的规矩,吕西安听着,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后悔,便是爱情起了变化,他只懂得他已经不是安古兰末的吕西安了。路易士口口声声只讲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声名,还讲到上流社会;她要遮盖她的自私,竭力叫吕西安相信一切是为了他。吕西安对路易士谈不上任何权利,而路易士已经一下子恢复了特·巴日东太太的身份;更糟的是吕西安绝对做不了主。他不禁含着两颗眼泪在眼里打转。
在诗人眼中,人生扩大了;在路易士眼中,社会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桩事故,双方都会斩断联系。这个对吕西安极可怕的打击不久就要来到。特·巴日东太太先送诗人回旅馆,然后由杜·夏德莱陪着回家,可怜的情人看了大不高兴。
读者认为以上的叙述幼稚可笑吗?有钱的人从来没尝到这一类的痛苦,当然觉得我说的情形恶俗,荒唐。可是不见得只有幸运儿和有权有势的人遭到困难,生活大起变化,才值得注意,可怜虫的苦恼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样多吗?痛苦能使一切变得伟大。如果改动一下名词,谈的不是服装的美丑,而是什么勋章、荣誉、头衔,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业彪炳的生涯大起风波吗?况且对一般想冒充阔佬的人,服装问题的确关系重大,因为往往先要摆了空场面,以后才能撑起真场面。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内廷总管的亲戚,各方面的名流,经过特别挑选的文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吕西安想起晚上要穿着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现,不禁冷汗直流。
吕西安见识了这个豪华戏院中的风流人物,又看到身边这位大家闺秀,眼界大开,认清了可怜的阿娜依斯·特·奈葛柏里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来的一模一样,只觉得她高大,干瘪,憔悴,皮肤长着红斑,头发也红得厉害,脸上到处是骨头,拿腔作势、自命不凡,说话酸溜溜的,土气十足,装束尤其难看!巴黎人的旧衣衫连褶裥都还有个款式,说得出名目,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内地人的旧衣衫却不知所云,只能叫人发笑。特·巴日东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鲜,丝绒和皮色同样斑驳。吕西安因为爱过这副乌贼鱼骨,暗暗惭愧,他想只要路易士再装出贞节的样子来,就跟她分手。
吕西安逞着反复无常的性子,马上想投靠这个有权有势的后台,觉得最好是占有她,那么功名富贵,样样到手了!在安古兰末做得到的事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
他一边看着华丽无比的场面,一边想入非非,在特·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热呼呼的想着新生的爱情,明知困难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必定能克服;不料对方突然冷淡,大大挫折了他的锐气,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过头去,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才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原来是关包厢的门,特·埃斯巴太太带着她的大姑走了。吕西安被她们突然之间丢下,诧异得了不得,可是因为无法解释,也就不去多想。
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轻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特·巴日东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得变作夫几埃-丹维尔[102],把特·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特·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见卡那利斯骑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着敞篷车,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妇女弄到手!”
太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你对她怎么看法:她看中一个可怜的胆怯的孩子,这孩子抱着许多高尚的,后来被人叫作幻想的信念。那女人卖弄风情,拿她的聪明机智和假装的母爱,引诱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语的许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楼阁,在她嘴里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带在身边,一会儿埋怨他信心不足,一会儿把他奉承夸奖。等到孩子抛弃了家族,闭着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却带他到汪洋大海边上,笑盈盈地叫他登上一条单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在暴风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着,祝他一路顺风。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样纪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过和遗弃的恩典。一旦你碰见孩子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经把他抱在怀中的话,恐怕你也免不了脸红。可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纪念品已经在你手上了。你尽可忘掉一切。当初你指着天上,叫我看着美丽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见悲惨的现实。将来你在显赫的社会里光芒四射,受人敬爱;而我,被你带到了那个社会的门口,又被你丢在破烂的阁楼上直打哆嗦。你在欢乐场中说不定会受到良心责备,想到被你投入深渊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内疚。那孩子尽管穷愁潦倒,还愿意把他仅有的一样东西奉送,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时候宽恕你。是的,太太,为着你,我弄得一无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吗?天才应当效法上帝,我学了他的宽容,不知是否能具备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须担心;万一我堕落,你可逃不了责任。我要用工作去猎取荣名,可惜那荣名绝对没有你的份了。
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朴素,小康的乐趣,历历如在目前,周围全是母亲,妹子,大卫的形象,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为他一个人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依傍。
过了几天,吕西安写信给妹妹。
亲爱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别不幸,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弟兄报告生活,心里总是苦多乐少,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
你们不是都为我作了牺牲吗?我不是把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我想着过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乐,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在巴黎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像老鹰一般快快地飞回老巢,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来呢?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滚下来?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
二,弗利谷多
三,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勾勒近景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华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四,第一个朋友
五,小团体
大家辩论而不争吵,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的听众,所以不计较面子。他们彼此说出工作的成绩,以青年人的可爱的坦白征求意见。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对立的人会放弃自己的主张,拥护朋友的见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问题或作品,他们都大公无私,所以更乐于帮助朋友。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个优点说明他们高人一等。我们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嫉妒,他们却不知嫉妒为何物。并且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像吕西安那样被他们接受的人,都觉得和他们相处很舒坦。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他们的讥讽只是一种精神游戏,并不针对别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为佩服他们而不免心情激动,过了这个阶段就觉得处在这批优秀的青年中间不知有多少乐趣。他们尽管彼此很亲热,仍旧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常尊重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予,可以受,坦然不以为意。谈话极有风趣,毫不勉强,题材无所不包。用的字像箭一般轻灵,不仅脱口而出,而且一针见血。物质方面的极端穷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财富成为奇怪的对比。
六,贫穷的花朵
大丹士道:“啊!吕西安,我就怕这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冠冕堂皇,表现你很高尚,做出事来偏偏不大正当……你永远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吕西安道:“你们的责难有什么根据呢?”
费尔扬斯道:“亲爱的诗人,你爱面子的心难道那么强,便是在朋友之间也摆脱不了吗?这一类的虚荣说明一个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会毒害友谊。”
“噢!天哪,”吕西安叫道,“我多么爱你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你的爱和我们之间的相爱一样,你会把我们多么乐意给你的东西,这样急不可待,这样郑重其事地还我们吗?”
“我们这儿绝对不借贷,只有互相赠送,”约瑟·勃里杜不客气的说。
“亲爱的朋友,”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我们不是对你严厉,而是为了预防,怕你有一天贪图痛快,宁可来一下小小的报复,不珍重我们纯洁的友谊。我劝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写的最伟大的作品;塔索喜欢华丽的衣着,盛大的宴会,爱声名,爱炫耀。唉!但愿你成为塔索而不像他那样放荡。万一受到世俗的繁华诱惑,希望你不要动摇,仍旧留在这里……你对虚荣的要求,不止转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行为还是要正派;千万别像大丹士说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小团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吕西安走这条路,吕西安愈想去冒险,尝尝危险的味道。他心中盘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贫穷的袭击,不是荒唐吗?第一部小说卖不出去,吕西安没有兴致再写第二部。况且写作的时候靠什么过活呢?他那点儿耐性已经被一个月艰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记者人格扫地,昧尽天良干的事,难道他不能正正当当地干吗?朋友们的戒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们证明他坚强。或许有一天还能帮助他们,替他们的荣名当宣传员呢!
七,报馆的外表
八,十四行诗
九,忠告
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时候和你一样抱着许多幻想,爱艺术的心和追求光荣的热诚鼓动着我,结果是看到了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难,千真万确的贫穷。当时的狂热(此刻压下去了),初期的兴奋,使我看不见社会的机构;可是非看见不可,一定要撞到每个齿轮,碰到每根轴梗,身上弄满机油,听见链子和操纵盘的声音。你将来要像我一样地发觉,在你梦想的美好的东西之下,都有人,有情欲,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兴风作浪。你不能不卷入丑恶的斗争,作品跟作品的斗争,人跟人的斗争,党派跟党派的斗争;你必须有计划地厮杀,才不致被自己人遗弃。这些卑鄙的战斗叫你看破一切,使你良心败坏,弄到精疲力尽而一无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帮助别人成功,而那个人正是你痛恨的,你明明不愿意而不能不称之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坛有文坛的内幕。池子里的观众看见有人成功只晓得拍手叫好,不问那成功是盗窃得来的还是凭真功夫得来的。藏在幕后的是卑鄙龌龊的手段,涂脂抹粉的龙套,鼓掌队和打杂的工役。你此刻还在池子里,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千万别踏上台阶,抢那群雄逐鹿的宝座,别像我这样为了生活而丧尽人格,”
十,第三种书店老板
一一,木廊市场
一二,一家木廊书店的外表
一三,第四种书店老板
一四,后台
他的铺子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待一小时,比着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学到更多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者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地守在冷角落里。”
“干么要痛苦呢?凡是我们消耗了生命,为之坐到深更半夜,绞尽脑汁的题材,我们在精神世界中的漫游,用足心血造起来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过是一桩赚钱生意或者蚀本生意。书店老板只晓着你的书好销不好销,他们只操心这一点。对他们说来,印一部书是拿一笔资本去冒险。作品越好,卖出的机会越少。优秀的人总是比群众高一等,他的作品要过相当时间受人赏识以后,才能风行。哪个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书明天就卖完,既然是这种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地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决不接受。”
一五,药材商的用处
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不论在戏院里,书店里,报馆里,从来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地砸在吕西安的头上心上。乐队奏着序曲,他不禁把池子里乱哄哄的掌声和嘘叫声,跟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体会的,恬静纯洁,诗意盎然的境界,作一个对比:那时他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天才的光辉的胜利,翅膀洁白的荣誉女神。他回想到小团体中的晚会,亮出一颗眼泪。
罗斯多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让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飘荡荡。内地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罗斯多的艳福,一会儿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像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像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一六,高拉莉
吕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穷奢色侈的爱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过活,很少过现实生活。一个人要描绘一切,就应当认识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参加大场面的宵夜,同一帮奇奇怪怪的人作乐。上一世纪的大贵族沉湎酒色,留下许多佳话,我为什么不尝尝那种乐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爱情中去,也该领教一下交际花和女戏子的爱情,看看其中有什么快乐、妙处、激动、技巧、奥妙。归根结底,这不是销魂荡魄的诗意吗?两个月之前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龙看守的女神,刚才我还为着佛洛丽纳羡慕罗斯多;眼前这个比佛洛丽纳更美,她既然有意,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接受呢?达官贵人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孝敬她们,博一夕之欢。大使们一进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人,倒比一般王侯还多所顾虑,岂不是傻瓜!”
一七,小报是怎么编的
斐诺问吕西安:“那么你呢?把你写的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战战兢兢念完了,客厅里掌声雷动。两个女演员拥抱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个商人紧紧搂着,险些儿透不过气来;杜·勃吕埃含着眼泪和他握手,戏院经理约他吃饭。
勃龙台说:“夏朵勃里昂先生已经把维克多·雨果称为才华盖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实实说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
“我请先生加入我们编辑部。”斐诺说着,向埃蒂安纳道谢,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人了。
一八,半夜餐
那天晚上他的确见到了事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败被勃吕希形容得那么贴切,吕西安目睹腐败的内幕却并不深恶痛绝,反而如醉若狂地欣赏这批风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恶劣的品行当作华丽的甲胄披在身上,把冷静的分析当作湛亮的头盔,在吕西安眼中他们竟比小团体中正经严肃的成员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会到财富的乐趣,受着奢华的诱惑,珍馐美味的影响,他的轻浮的本能觉醒了;极品的佳酿,名厨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领教;他看见一个公使,一个公爵和他的舞女,同记者混在一起,佩服他们的恶势力;吕西安不禁心痒难熬,只想控制这些无冕之王,自以为有力量压倒他们。最后是高拉莉,听了他几句话就不胜快慰;吕西安借着席上的烛光,从菜肴的热气和醉眼蒙胧的雾雾中把她打量之下,觉得她妙不可言:这姑娘本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动了真情越发娇艳了。小团体尽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敌得过这样多方面的诱惑!内行的夸奖满足了作家的虚荣,连未来的敌手都在恭维他。文章的轰动和高拉莉的倾心,即使不像吕西安这样新出道的人也不免为之得意忘形。
一九,女演员的住家
过了十小时,吕西安在中午时分醒来,发觉高拉莉眼睁睁的看着他睡觉!他是诗人,当然猜想得到。女演员还穿着她的漂亮衣衫,可是弄得污秽狼藉,不成样子了,后来被她收起来做纪念品。吕西安知道唯有真正的爱情才会这样热心、体贴,而那爱情正在等待酬报,他便望着高拉莉。高拉莉一眨眼脱了衣服,像青蛇一般躺在吕西安身旁。下午五点,诗人在温柔乡中朦胧睡去。女演员的寝室,他看了一个大概,只觉得豪华富丽,到处是白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得美妙、可爱、讲究,比他在佛洛丽纳家欣赏的更高一级。高拉莉已经起床,为了扮演安达卢齐女人,必须七点钟到戏院。诗人心情欢畅的睡熟了,高拉莉还望着他出神,她为着高尚的爱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满足,感情和肉体的结合使感情和肉体愈加兴奋。在尘世感受的时候是两个人,在天上相爱的时候变成一体,这个由凡俗进而为圣洁的过程补赎了所有的罪孽。何况见到吕西安这样姿容绝世的美男子,谁能够不动心呢?高拉莉跪到床前,想着自己的爱情非常快慰,觉得自己变得圣洁了。不幸这快乐的心情被贝雷尼斯破坏了。
二十,最后一次访问小团体
大丹士态度温和,体贴,想法鼓励吕西安。过了一小时,吕西安烦恼不堪地走了,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叫着:“你一定要做记者!”好比玛克白斯听见女巫说:“你一定要做国王!”到了街上,吕西安望了望坚忍不屈的大丹士的窗子,映着微弱的灯光,他凄凄凉凉,心神不定地回家。他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
二一,另一种记者
二二,靴子对私生活的影响
加缪索倒在靠椅上,两只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你要我们走吗?”高拉莉的口气狠得不得了。
吕西安看到要负担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和一个家,身子凉了半截。
“住下去吧,高拉莉,一切照旧。”加缪索有气无力的痛苦的声音完全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一样都不收回。这里的家具值到六万法郎,可是想到我的高拉莉吃苦,我受不了。而你是很快要吃苦的。先生再有才干也维持不了你的生活。唉,我们老头儿都是这个下场!高拉莉,让我不时来看看你行不行?我还能帮助你。并且老实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可怜他就在自以为最快活的时候,全部幸福归于泡影,他的和顺的态度,使吕西安十分感动,高拉莉却不以为意。
她说:“好,可怜的加缪索,你要来尽管来吧,我不欺骗你了,反而更喜欢你。”
加缪索没有被逐出尘世的天堂,感到高兴。在这个天堂上当然不免痛苦,但他存着卷土重来的希望,相信巴黎的生活变化多端,吕西安也抵抗不了周围的诱惑。狡猾的商人认为这漂亮青年早晚要喜新厌旧。为了暗中窥探,让高拉莉识破吕西安,他要做他们的朋友。这样的忍气吞声说明他真是一片痴情,叫吕西安看着害怕。加缪索约他们到王宫市场万利酒家吃晚饭,他们答应了。
二三,报纸的秘密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要求替报纸写稿,胆小和焦急的神气跟过去的吕西安一模一样。奚罗多用当初愚弄吕西安的办法对付那青年,吕西安看着暗暗欢喜。他懂得为了切身利益,一定要玩这套戏法才能筑起深沟高垒,不让新角儿闯入阁楼上的禁地。
二四,又是道利阿
吕西安别了高拉莉和加缪索,上木廊商场。他参与过报纸的秘密,精神上大起变化。他和潮水般的群众混在一起不再惊慌。因为有了情妇,变得目中无人;因为做了记者,走进道利阿铺子神态自若。他遇到许多名流,同勃龙台,拿当,斐诺,以及一星期来混得很熟的作家们握手。吕西安觉得自己不但是个人物,而且还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带几分酒意对他很有帮助,他谈笑风生,表示也会张牙舞爪的吓唬人。可是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对他并不赞许;相反,他发觉众人已经有些嫉妒,他们不一定是为了他而恐慌,却是心中好奇,要看看这个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地位,在新闻界中能捞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吕西安当作摇钱树的斐诺,自命为可以支配他的罗斯多,向吕西安堆着笑脸。罗斯多拿出总编辑的气派,使劲敲了敲道利阿办公室的玻璃窗。
埃蒂安纳咬着吕西安的耳朵问:“你相信你的集子道利阿真的看过,或者叫人看过吗?”
吕西安说:“是的。”
“你瞧瞧我做的暗号。”
吕西安发现绳子紧靠着墨水画的线,根本没有动过。
他又气又恨,铁青着脸问出版商:“你特别注意的是哪一首呢?”
道利阿答道:“噢,朋友,没有一首不精彩,写《长生菊》的一首尤其妙,最后一段的思想细腻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写散文必定成功,所以马上把你介绍给斐诺。你还是替我们写些书评吧,我们给的报酬很高。一个人固然应当求名,也不能不讲实际,碰到机会总不能放过。你有了钱再做诗还来得及。”
诗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突然走出木廊商场,心里气坏了。
二五,初试身手
二六,出版商拜访作家
诗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数目,不由得浑身舒畅,感到从来未有的快乐,回答说:“行。”
吕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里可真想蹦蹦跳跳的唱起歌来。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灯[217]和一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真有天才。
他小团体里的弟兄们是傻瓜!吕西安听着居然会笑!他把印在报上的书评看了一遍,体会到那种无法形容的,作者的喜悦,第一次尝到踌躇满志的快感,而且这快感一生也不会有第二回的。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对于文章的力量和牵涉的范围感觉得更清楚了。手稿经过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优点和缺点一齐暴露;既能给你生命,也能致你死命,哪怕只有一个错误,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样触目。吕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当,拿当只是他的垫脚石。他沉浸在快乐中,自以为变了富翁。当初他寒瑟瑟的在安古兰末走下菩里欧的石级,回到乌莫,踏进卜斯丹的阁楼,一家只靠一千二百法郎一年过活;对这样一个孩子,道利阿送来的款子简直是波托西[219]。有一桩事对他还印象鲜明,只是被巴黎日以继夜的欢娱湮没了,那时忽然浮上脑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树广场,想起他的美丽的,有情有义的妹子夏娃,他的大卫,他的可怜的母亲。他立刻拿一张钞票叫贝雷尼斯去兑换,趁此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打发贝雷尼斯赶往驿车公司,好像迟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给母亲似的。在他眼中,在高拉莉眼中,归还家里这笔钱是做了一桩好事。女演员认为吕西安是孝子贤兄,抱着他百般抚爱;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欢这一类的行为。
二十七,出尔反尔的技术
吕西安被似是而非的怪论迷惑了,精神兴奋,仿佛骑上一匹使性的骡子——飞马贝迦斯和巴兰的驴子[227]交配出来的牲口。他在蒲洛涅森林中兜风,思想也在奔腾驰骋,发现勃龙台的论调颇有独到的地方。他兴高采烈吃过晚饭,在道利阿那儿签了合同,把《长生菊》的版权全部出让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后上报馆去转一转,匆匆忙忙写好两栏稿子,回到王杜姆街。他如同那帮元气充沛,精力还没有怎么消耗的人,隔天的念头第二天早上已经酝酿成熟。他快快活活地考虑书评,一团高兴地动起手来。既是翻案文章,笔下自有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诙谐,对文艺上的情感,观念,形象等等,居然有新的见解。他又巧妙,又机灵,想起在商业街上的阅览室中第一次读那部书的印象,用来赞美拿当。他只用几句话就从苛刻的批评家,滑稽的嘲弄者,一变而为诗人:抑扬顿挫的字句好比提着满炉的香朝着神坛来回摆动[228]。
他趁着才思焕发的当口,细磨细琢地写了一篇向勃龙台预告过的恶毒的稿子,攻击夏德莱和特·巴日东太太。那天上午吕西安体会到做新闻记者的最大的乐趣:推敲讽刺的警句,把寒光闪闪的刀锋磨得锐利无比,拿敌人的心窝当作刀鞘,还雕刻刀柄给读者欣赏。群众只晓得赞美刀柄的做工,看不出恶意,不知道俏皮话的锋芒淬着仇恨的毒素,把敌人的自尊心乱翻乱搅,戳成无数的窟窿。这种阴森森的作恶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无人知道的快感,好比同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决斗,用笔杆子把对方杀死,也好比做记者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为所欲为,像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热讽是仇恨的结晶,而仇恨是集邪俗之大成,正如爱是集美德之大成,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爱的快乐,也没有一个人报复的时候不绝顶俏皮。虽然这种聪明在法国极其普遍,不足为奇,可是始终受人欢迎。吕西安这篇文章准会替小报助长阴险恶毒的名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刺到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大大伤害了他的情敌夏德莱和他以前的洛尔,特·巴日东太太。
二八,报纸的威风和屈辱
二九,戏剧作家的钱庄老板
三十,新闻记者的洗礼
三一,上流社会
当过外交官的夏德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夏同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高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地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特·埃斯巴太太,台·都希小姐,特·蒙高南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高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事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内地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嫉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出事来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韦斯脱,他对赌博入了迷。
三二,浪子
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答应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来,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的出入上流社会,趋奉特·巴日东太太,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蒙高南伯爵夫人,决不错过一次台·都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宵夜。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的一点儿思想和精力,而这点儿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和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没法观察周围的形势,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特·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责备他。夏德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尽量同吕西安亲热,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德莱一边。安古兰末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过后几天,拉斯蒂涅在仙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宵夜,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不能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置之脑后,让意志的动力不断软化,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急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高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所以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高拉莉也鼓着勇气,劝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地花完了。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的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诗人气质而意志薄弱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做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之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强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台说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桥头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进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
三三,第五种书店老板
三四,敲竹杠
三五,贴现商
罗斯多说:“又来胡闹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应付,四百管什么用!不如上赌台去,先留下一个数目,赌输了咱们还能大醉一场。”
了不起的陌生人说:“这主意不错。”
他们离开弗拉斯卡蒂[255]只有几步路,这几句话的作用就像吸铁石一样。两个朋友打发了车子,走进赌场。先赢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赢到三千七;后来啊只剩五法郎,又回到两千,想马上翻一倍,把两千法郎全部押“双”;连续五次不出“双”了,不料出来的又是“单”。吕西安和罗斯多神魂颠倒地消磨了两小时,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楼梯。他们还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门外是个小小的廊子,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是铁皮顶,瞧着顶棚得意洋洋或者灰心绝望的人不止有过一个。罗斯多站在台阶上看见吕西安两眼通红,便说:“咱们只吃五十法郎吧。”
两个记者回到楼上,不出一小时赢了三千法郎。“红”[256]连出了五次,想到刚才连出六次“单”,害他们输了钱,这回说不定会出第六次“红”,便把三千法郎一齐押上,结果出了黑。那时正是下午六点。
吕西安说:“咱们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这回新的冒险不久就结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吕西安发疯似地把最后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龄的数目上,赢了。庄家把赔的钱一块一块丢在桌上,吕西安抓起耙子收钱,手索落落发抖的样子简直没法描写。他给罗斯多十个路易,说道:“赶快上万利酒家!”
罗斯多懂得吕西安的意思,上饭馆定菜去了。吕西安独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红”,赢了。赌客耳朵里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给他指点门道;吕西安受着这声音鼓励,连本带利再押一次“红”,又赢了;他肚子里热得像火烧。接着他不听那声音劝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输了。他经过那阵可怕的激动,倒反浑身舒畅;赌棍弄到无可再输,做了多少短促的梦,离开灼热的迷宫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他到万利酒家和罗斯多相会,像拉·封丹纳说的直扑菜肴,把烦恼淹没在酒里。到九点,他完全醉了,不懂为什么王杜姆街上的看门女人打发他上月亮街。
“高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这张纸上。”
吕西安醉得厉害,听着不以为意,踏上来时的街车,转往月亮街,还对着这个街名想起许多双关语[257]。当天早上,全景剧场宣告破产。高拉莉着了慌,马上商得债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转让给加陶老头;屋子被加陶派作同样的用场,安插了佛洛朗蒂纳。高拉莉还掉所有的欠账,房租也付清了。正当她赶办这些手续,像她所谓来一次大清洗的时候,贝雷尼斯出去置办一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在月亮街上紧靠竞技剧场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布置一套三个房间的小公寓。高拉莉在那儿等候吕西安。她在大风浪中保住了她纯洁的爱情,还抢救出一千两百法郎,吕西安醉醺醺地把他的倒霉事儿讲给高拉莉和贝雷尼斯听了。
三六,转移阵地
三七,弄神捣鬼
党派的意气所产生的仇恨,当时比现在严重得多。现在发条上得太紧,样样变成强弩之末,劲道不大了。如今批评家打击了某人的作品,依旧向他伸出手去。作者受了鞭挞,还得拥抱刽子手,否则就被人笑话,说他脾气坏,不容易相处,死要面子,没法接近,只晓得记恨,报仇。如今一个作家受到暗算,背上挨了一刀,或者看破了别人的虚假,不上圈套,或者吃了最卑鄙的手段的亏,凶手不但会向他问好,还自以为应当得到作者的尊重,甚至于友谊。在美德变作缺点,某些缺点成为美德的时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辩解。同道之间的亲昵,在各种自由中变为了最神圣的一项。政见截然相反的一些领袖,彼此交谈措辞都很温和,俏皮话也说得很客气。可是在过去那个时代,倘使我们还记得的话,某些保王党作家和进步党作家的确要有些勇气才敢在同一个戏院露面。那时他们会听到咬牙切齿的挑战,恶狠狠的眼睛赛过子弹上膛的手枪,一点儿火星就好挑起一场恶斗。每个党派都有几个人在对方眼中是众矢之的,他们一进场,你旁边的看客立刻大声咒骂,这种情形不是谁都见过的吗?当时只有两派,保王党和进步党,浪漫派和古典派,同一仇恨的两种面目,这仇恨可以使你对国民议会的断头台有所了解。吕西安一开场是狂热的进步党和服尔德派,此刻变为狂热的保王党和浪漫派,压在玛丹维尔身上的敌意也就压在吕西安身上。玛丹维尔是那时进步党深恶痛绝的人,也是唯一维护而喜欢吕西安的人。他的帮助害了吕西安,党派对手下的哨兵素来不讲情义,子弟们倒了霉就一脚踢开。尤其在政界,想向上爬的人非跟大队人马走不可。小报界的坏主意主要是拿吕西安同玛丹维尔配对,就是说进步党硬把这一个推入另一个怀抱。这番友谊,不管是真是假,替两人招来凡尔奴许多恶毒的文章。凡尔奴看见吕西安在上流社会走红,气愤不过,并且和诗人所有过去的伙伴一样,以为他不久就要高升。所谓诗人的叛变,被他们添枝接叶加上一些严重的罪状,更显得恶劣。吕西安被称为小犹大,玛丹维尔被称为大犹大,因为有人指控玛丹维尔,也不知有无根据,说他替外国军队做过向导,带他们过班克桥[261]。吕西安笑着回答台·吕卜克斯,说他吕西安的确把驴子带过了桥[262]。吕西安的奢华生活虽是空架子,而且只建筑在未来的希望上面,朋友们看了却大起反感,对于他以前在王杜姆街上的阔绰,高车肥马,招摇过市的排场,绝对不肯原谅;在他们心目中,吕西安始终坐着车子。大家隐隐然感觉到,一个年轻貌美,风趣十足,被他们一手教坏的人,快要万事如意了,因此要用尽手段打倒他。
“怎么,朋友,”台·吕卜克斯回答,“你以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夏德莱,特·巴日东太太,受过吕西安的攻击,还肯原谅他吗?特·巴日东太太替夏德莱男爵谋到夏朗德州州长的缺,让他封了伯爵,准备得意洋洋地回安古兰末。两位太太就是要毁掉吕西安,才送他进保王党的。此刻大家正在找借口把答应这孩子的话推翻;只要你想得出办法,便是帮了两个女人极大的忙,她们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我知道两位太太的心思,她们恨这个小家伙恨到这个田地,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吕西安很可以把他凶狠的敌人特·巴日东太太彻底解决,只消在报上停止攻击之前,提出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接受的条件,你明白没有?他漂亮,年轻,尽可以用爱情来淹没对方的仇恨,那么一来,他就成了特·吕庞泼莱伯爵,乌贼鱼还会替他在宫中谋一个差事,领干薪呢!叫吕西安做路易十八的内廷侍读,不是妙得很吗?再不然当个图书馆馆员啊,挂名的评议官啊,宫廷的娱乐总管啊,都可以。傻小子错过了机会。人家不原谅他也许就在这一点。他自己不提条件,反而接受别人的条件。人家答应他活动王上的诏书,他相信了,从那天起夏德莱就迈了一大步。高拉莉把这个孩子断送了。吕西安要没有高拉莉爱他,会仍旧要乌贼鱼,而且准定成功。”
三八,生死关头
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势的帮助,要依赖一个多多少少经过安排、贯彻、坚持的行动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个危险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给他们受一些艰苦的考验:样样事情同时失败,各方面的线不是断了就是搅乱了,碰来碰去都是倒霉事儿。遇到这种精神上的骚乱,只要心里一慌就完事大吉;顶得住恶劣的形势,能站定脚跟等风暴过去,拼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无论是谁,除非是生来有钱的,都有他的生死关头。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这个危险时间现在临到吕西安头上了。他前前后后在上流社会和文坛上的境遇太顺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齐跟他作对。
吕西安发现对大丹士和高拉莉没有两全的办法:要不在大报和《觉醒报》上扼杀大丹士,就得牺牲自己的情妇。可怜的诗人回到家里伤心之极,他坐在卧房的火炉旁边念了大丹士的书,近代文学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边看一边哭,每一页上都留着泪痕,迟疑了半天。可是他终于用他的拿手好戏写下一篇含讥带讽的稿子,像孩子抓着一只美丽的鸟,拔掉羽毛,叫它受尽毒刑。他的恶毒的嘲笑完全是损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重读一遍的时候,吕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来了,他在半夜里穿过巴黎城赶往大丹士家。这个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终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过来的;大丹士窗上的烛光,他从前抱着敬仰的心情不知望过多少回,此刻他又透过窗子看到那道摇曳不定的纯洁的微光。他没有勇气上楼,靠着路旁的界石站了一会。最后他受着良心鼓励,敲敲门,进去了,发现大丹士正在看书,屋子里没有生火。
“怎么!先生,你还敢到这儿来?”秘书长对吕西安说,吕西安吃了一惊。“部长大人把准备好的上谕撕掉了,你瞧!”他随手指着一张撕成几片的纸。“部长要追究昨天那篇该死的文字是谁写的,我们把底本找来了,”秘书长说着,给吕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说你是保王党,事实上你同这份万恶的报纸合作,这份报害得部长们添了不少白头发;给中间派[273]添了许多烦恼,把我们推入泥坑。你拿《海盗报》《明镜报》《立宪报》《邮报》[274]当中饭,拿《日报》和《觉醒报》[275]当晚饭,再同玛丹维尔吃宵夜;玛丹维尔是跟政府捣蛋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专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动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样快吗?你是一个挺俏皮的记者,可永远当不了政治家。部长已经报告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写的,王上气愤之极,责备他的内廷供奉特·拿华兰公爵。这一下你招了不少冤家,他们过去越器重你,现在越恨你!敌人做出这种事来倒还罢了,你却自称为政府的朋友,岂不可怕!”
台·吕卜克斯道:“亲爱的,难道你是小孩儿吗?你使我受累不浅。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特·蒙高南太太,都保举过你,准要气坏了。特·拿华兰公爵要埋怨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要嗔怪她大姑。我劝你别去拜访她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秘书长道:“大人来了,快快出去!”
吕西安站在王杜姆广场上呆若木鸡,仿佛当头挨了一棍。他从大街上一路回去,一路反省,他发觉被一帮嫉妒,贪婪,奸诈的人玩弄了。在这个名利场中他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个孩子,贪快乐、爱虚荣,为了这两样牺牲一切;不过是个诗人,不会作深刻的思考,像飞蛾扑火似地到处乱撞。没有固定的计划,完全被形势支配,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变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并且他的钱花光了,只觉得工作和痛苦把他磨得精疲力尽。报纸先要登载曼兰和拿当的文章才轮到他的。他信步走去,千思百想,出神了。他一边走一边瞧见某些阅览室的招贴,那时才行出新办法,图书和报刊同样可以借阅;广告上有一个古怪的,对他完全陌生的题目,底下写着他的姓名:吕西安·夏同·特·吕庞泼莱。他的小说出版,他可不知道,报上一个字都没提。
三九,一文不值
四十,告别
第三部,发明家的苦难
上篇,追偿债务的故事
五,第一声霹雳
吕西安钦佩小团体的时候给过她大丹士的地址,她便写了一封动人的信去,大丹士回了一封信来:
太太,你向我探听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为了要我说实话,还转述特·拉斯蒂涅先生告诉你的许多事,问我是否确实。太太,与我有关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吕西安洗刷,纠正特·拉斯蒂涅先生的话。当时令兄感到内疚,给我看他批评我作品的稿子,说他决不定是否送去发表,虽然不听从党派的命令必然要伤害一个他心爱的人。一个作家既自命为要表达情欲,势必能体会别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妇与朋友之间,只能牺牲朋友。令兄犯的罪过,我是给了他方便的,亲自把他扼杀作品的评论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对评论完全同意。你问我是否还尊重吕西安,当他朋友,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绝路。眼前我还代他惋惜,不久我就只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为他过去的行动,而是因为他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行动。吕西安是富于诗意的人,可不是诗人;他只管做梦,不肯思考,只忙乱,不创造。总而言之,允许我说一句,他是个没有丈夫气的男人,犯了法国人最大的毛病:喜欢卖弄。吕西安只要能炫耀聪明,痛快一下,永远会牺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过几年奢华糜烂的生活,将来他很可能同魔鬼订卖身契。他不是做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吗?不是和一个女演员公开同居,拿他的前程换取暂时的快活吗?现在那女人的年轻,美貌,忠诚——因为她的确爱吕西安——使吕西安看不见他处境的危险,看不见那种生活方式得不到社会的原谅,不论你有多大声名,多大财产,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诱惑,都会像今天一样只图一时的快乐。你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胆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经犯下的罪,从中分肥而不分担危险:这种行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坏蛋也认为可耻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后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样再来,因为他缺少意志,遇到色情的诱惑,要满足什么小小的野心,就没有力量克制。他跟富于诗意的人一样懒惰,以为不去克服困难而回避困难是表示他聪明乖巧。他时而勇敢,时而胆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责备他的胆怯,吕西安赛过一架竖琴,琴弦的松紧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写出一部优美的作品,不在乎名声,事先他可是极盼望名声的。他初到巴黎便受着一个青年控制,那人毫无品德,只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坛上有经验,有手段,叫吕西安看着出神。那魔术师把吕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诱他过着有失体统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爱情的光彩,使他沉湎不返。轻易佩服人是性格软弱的表现,我们不能对一个走绳索的和一个诗人等量齐观。我们劝吕西安接受战斗,不要用投机取巧的方法猎取声名,劝他正式跳上擂台,不要混在乐队里当吹鼓手。他瞧不起朋友们的勇气和节操,偏偏赏识文坛上的弄神捣鬼,招摇撞骗的勾当,我们为之都很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个怪脾气,对这等性格的青年特别宽容,还喜欢他们,看他们表面上有些才能和虚假的光彩,信以为真;对他们毫无要求,原谅他们所有的过失,只看见他们的长处,把人品完整的人应享的利益给他们,尽量地宠他们。反过来,大众对品性坚强而完整的人倒是严厉无比。这种世道好像极不公平,说不定也有深意在内。社会只拿小丑取乐,没有其他的要求,一转眼就把他们忘了;不比看到一个器局伟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圣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规律:历久不磨的钻石不能有一点儿瑕疵,一时流行的出品不妨单薄,古怪,浮而不实。所以,吕西安尽管一错再错,仍旧能飞黄腾达,只消能利用好机会,或者交上一般上等人;不过万一撞在一个恶魔手中,他非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可。他这个人好比许多优美的东西缝在一块质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鲜艳的色彩褪尽了,只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质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烂的布条儿。只要吕西安还年轻,不怕没人欢迎,可是到了三十岁又是什么局面呢?真正爱护他的人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对吕西安有此想法,我也不敢直言不讳,使你听了伤心,无奈你的来信语气那么沉痛,问题提得那么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地回答,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因为你太看重我了;并且我朋友中认识吕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见一致,因此我觉得说出真相是我责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么可怕。在好坏两方面,吕西安都样样做得出。这话可以概括我们大家的感想和这封信的内容。现在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颠簸把这个诗人送回到你身边来,希望你利用你对他的影响,留他在家;在他立志不坚的时期,巴黎对他始终是个危险的地方。他常说你们夫妇俩是他的护身神,大概他过去把你们忘了;等到他受着狂风暴雨的打击,除了老家没处栖身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你们;那时,太太,你还得一片热情地对他,那是他需要的。
六,造纸业一瞥
鲍尼法斯·戈安得和赛利才在桑树广场上来回走着,望见窗纱上映着夫妇俩的影子,说道:“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赛利才负责监视老东家的行动,长子戈安得每天半夜里都要来跟赛利才谈一谈。
赛利才道:“大概他拿白天做的纸给女人看。”
纸厂老板问:“用的是什么原料呢?”
赛利才回答:“猜不出来。我在屋顶上开了一个窟窿,昨天夜里爬上去,看见傻瓜用铜盆煮纸浆,堆在一边的原料,看来看去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能说像苎麻一类……”
鲍尼法斯声音很婉转地对他的奸细说:“到此为止吧,再进一步就不老实了!……赛夏太太快要叫你续订印刷所的合同,你回答她想自己开店,愿意出半价买下她的执照跟机器,要是她答应了,马上通知我。不管怎么样,你得尽量拖日子……他们没有钱了。”
赛利才道:“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长子戈安得应声说了句:“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心上想:“这一下可逃不出我手掌啦。”
七、介绍一般的内地诉讼代理人,尤其是柏蒂-格劳
八、给付不出款子的出票人义务上一课
九、一张五十生丁印花税票的射程和威力不下于一颗炮弹
一○、所谓局势险恶
一一、父亲和两个仆人
一三、控诉的高潮
唉!巴黎!……告诉你,夏娃,法国所有的光荣和耻辱都集中在巴黎,我多少幻想在此破灭了!如今要去募化一点儿钱把这个天使的遗体还给圣洁的土地,恐怕我还有更多的幻想要破灭!
一五,两桩实验,一桩成功,一桩失败
大卫把高布打发开了,说道:“爸爸,我从来没怨你把印刷所的价钱估得异乎寻常的高,只按照你一个人的估价卖给我。我始终当你父亲看待,心上想:老人家吃过不少苦,给我受的教育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受得到的;他劳力换来的果实,由他太太平平的去享受吧,爱怎办就怎办吧;甚至母亲的一份财产,我也不问你要,你要我背债过日子,我哼都不哼一声。我立志不打搅你,要自个儿挣一份大大的家业。现在我秘诀找到了,中间受尽了磨折,家里饭都吃不成,为着别人的债弄得焦头烂额……真的,我耐着性子挣扎,直到精疲力尽为止。也许你应该扶我一把吧!……你不为我着想,也得看看眼前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说到这儿大卫掉了一滴眼泪)他们需要你帮助,保护。”大卫看见父亲脸上冷冰冰的,像印刷车上的石板,便道:“玛利红和高布尚且把他们的积蓄借给我,难道你不如他们吗?”
老人听了一点不觉得惭愧,嚷道:“你拿了他们的还不够……我看整个国家都会给你吃光的……算了吧,我一窍不通,不敢参加这种事业,上你的当。”他又借用工场的绰号说:“猴子吃不了大熊。我是种葡萄的,不是做银钱生意的……再说,爷儿俩合伙没有好收场,你不是看见了吗?来吃饭吧,你可不能说我对你一毛不拔吧?”
下篇,家族的晦气星
一,浪子回家
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美好的感情,像少年时代的夏娃和吕西安那样,一受伤害就无可挽回。流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风,一句话,可以终身反目。有些决裂的例子往往难于理解,原因就在于回想到那种近乎完满的感情。只要不曾有过纯洁的毫无芥蒂的交谊,即使心存猜忌也还能相处,不比两个过去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
一七,坐监的影响
柏蒂-格劳回去把赛利才找来。赛利才走进办公室,柏帝-格劳带他到窗下,咬着他耳朵说:“明天晚上你可以买进赛夏的印刷所,还有后台老板帮你把印刷执照过户,你总不愿意弄到做苦役犯下场吧?”赛利才道:“什么!…·什么!做苦役犯?”
“你给大卫的信是假造的,此刻在我手里………亨利埃德上了法庭,你想她会怎么说?………”柏帝一格劳看见赛利才脸色变了,便补上一句,“我可不想叫你栽跟头。”
巴黎人叫道:“你还要我干什么呢?”
柏蒂-格劳回答:“让我告诉你应当做些什么,你仔细听着!两个月之内,你是安古兰未正式的印刷商……··盘进印刷所的本钱可是欠人家的,你十年也偿还不了!……·你得替资本家长期当差!并且只能代进步党出面……·你和迦纳拉的合伙契约将来由我起草,我有办法在合同上留好地步,使你有一天能变成印刷所的主人…·可是,如果他们要办报,如果你做了报纸的经理,如果我在这里当上署理检察官,你必须听长子戈安得指挥,在你报上登些违禁的文字,让公家把你的报纸没收,查封……·你帮了这个忙,戈安得准会重重地谢你……·我知道你要判罪,要坐牢,不过你也变了被迫害的要人,在进步党内是个角色了,不是像迈尔西埃军曹和保尔一路易·戈里埃,便是成为小小的玛奴哀。我决不让人吊销你的执照。等到你的报纸被公家查封的那天,我当你的面把你的信烧掉……·你看,你发迹的代价并不算高…….”
下层阶级的人弄不清合法文书和伪造文书的区别,赛利才仿佛已经到了重罪庭上,听着柏蒂-格劳的话松了一口气。
一八,晚了一天
柏蒂一格劳说:“你们到这儿来不是预备做交易的吗?你们出什么价钱呢?”
胖子戈安得急忙回答:“代赛夏先生还清债务,事业成功的话,保证他分三成好处。”
夏娃说:“那么,先生,做试验的时期我们靠什么过活?我丈夫被捕,已经丢了脸,再回进监狱也不过如此。债务我们也能还清…….”
柏蒂一格劳拿手指按着嘴唇,望着夏娃。
“你们这是不讲理了,”柏蒂一格劳对两兄弟说,“你们见过样品,赛夏老头也告诉你们,儿子被他关在屋里,用不值钱的原料一夜工夫造出了上等好纸……你们来收买发明权,你们到底要买不要买?”
长子戈安得说:“好吧,不管我兄弟愿不愿意,我来冒一下险,替赛夏先生还债,另外给他六千法郎现金,以后再分三成好处;可是有一点请你们注意,如果赛夏先生在合同上提供的条件一年之内不能实现,必须退还六千法郎,发明执照仍旧归我们,由我们自由处理。”
柏蒂-格劳把大卫拉到一边问道:“你有没有把握?”
“有把握的。”大卫回答。他中两兄弟的计,唯
恐胖子戈安得破坏谈判,影响他的前途。
柏蒂-格劳对戈安得兄弟和夏娃说:“那么,好吧,我回去起草合同,今天晚上给你们各人一份副本;你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天,明天下午四点,等我出庭完毕,大家签字。你们两位去撤回梅蒂维埃的控告。我写信去叫人停止上诉,然后我们把撤销诉讼的公事彼此交换。
柏蒂一格劳看完信,还给夏娃,说道:“你一点不用着急,吕西安决不会自杀。妹夫被他拖累,抓去了,他当然要找一个借口离开你们。在我看来,这是下台以前的一大篇说白,跟做戏一样。”
戈安得弟兄的目的达到了,他们先折磨发明家和他的家属,然后趁对方疲劳过度,需要歇一歇的时间下手。从事发明的人不一定都像斗牛狗那样的狠,会咬着野兽至死不放,戈安得把大卫一家的性格研究得很透彻。在长子戈安得心目中,逮捕大卫是这出戏的第一幕的最后一场。柏蒂-格劳提出的办法是第二幕开始。代理人精明透顶,认为吕西安的一时冲动是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可以决定大局。柏蒂-格劳早已发觉妻子对丈夫的影响,看见夏娃为着吕西安弄得六神无主,更想趁此骗取她的信任。所以他不再增加夏娃的绝望,而是竭力安慰,很巧妙地怂恿夏娃就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到监狱去,知道她一定会说服大卫跟戈安得弟兄合作。
“太太,大卫告诉我,他想发财只是为了你和你哥哥。事实证明,想叫吕西安有钱根本是痴心妄想。别说一份,就是三份家私也不经他花。”
看夏娃的态度,她对哥哥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代理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有心让夏娃的缄默变成默认。